肖光义像兜头挨了一瓢冷水一样,心都被浇凉了。他撅着嘴不吱声。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有股犟脾气。 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王一民又耐心地和他谈了许多。最后他表示还要向上级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   但是在临分手前,他又嘱咐肖光义,一定要先向团组织传达他的意见,不能有任何行动。   两人分手后,王一民立刻向李汉超作了汇报,李汉超完全同意王一民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王一民又在老传达李贵的小里屋里,向肖光义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意见。   现在,当王一民了解到了于向王旨一郎出的坏主意,以及工旨一郎的态度以后,他更加明确了当前在一中必须保持稳定的形势,所以才又向肖光义叮嘱了一番。他深深知道自己这学生的犟脾气,才出世的千里驹有时就是难以驾驭的呀!   45   王一民从学校出来,顾不得吃饭,就往大地包罗家赶去。等到他拐进罗家街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街两旁那挤得像鸽子窝一样的小屋顶上,都冒着炊烟。有些人家还把小煤球炉子摆到街门口,用嘴吹着,用扇子扇着,滚滚浓烟从那里冒出来,随风往街上飘,往人脸上扑,又和小房上的炊烟合在一块,往天上升,闹得狭窄的街道上烟尘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这种情景,和王一民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从拐进街口到罗家还有百十多步远的时候,王一民就把脚步放慢了,他要留神观察周围的情况,以免把“狗”引进罗家去。可是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迎面走过来的人神气都有些紧张,有的边走边回头看,有的干脆站在那里翘首张望,小孩三五成群地往那边跑,妇女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王一民的心猛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他来晚了,他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他紧往前走着……   果然,罗家的门口停了两辆黄色摩托车,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持枪站在门口,枪上的刺刀迎着夕阳闪着亮光。罗家的小门关得严严的。街上的行人都避开这门前的是非之地,绕到对面人行道上去走。   王一民的心像被谁揪着一样难受,门虽然关着,可是他仿佛看见躺在病炕上那瘫痪老人苍白激动的脸;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柳云枝颤抖的双手;还有柳絮影,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是否在受着凌辱……王一民恨不能闯进门去看看,去搭救那烈士的亲人。可是他不能,他必须用最大的努力忍住内心的痛苦,而以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前走着。   罗家斜对面小铺的酒葫芦仍在房檐头上挑着,酒葫芦下边的红布还在迎风飘荡着,王一民一低头进了那低矮的小门。   小铺屋里的临街玻璃窗前站着三四个人,都倒背着身子往窗外看。听见门响,有两个猛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戴着红顶帽头的小铺掌柜的。另一个王一民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这人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上,红里透紫,紫里透黑,原来是那个花脸特务!王一民对这个手黑心狠的家伙可说是比较熟悉了。他的出现使王一民立刻弄清了一个情况:搜查罗家的事可能是由葛明礼主持的,至少是他这一帮人插手了。   花脸特务秦得利的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一民看。他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王一民的全貌。他直觉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在急速地想,在打主意……   王一民心里想的也不少,却只扫视了他一下,就将脸转向小铺掌柜的了。这位小老头似乎还认识王一民,忙客气地一点头说:“先生,您来了,买点什么?”   “两个糖烧饼。”   “在这吃?”   mpanel(1);“不,拿走。”   小老头走进柜台,开开小玻璃柜拿出两个烧饼,用纸包上。两个人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王一民觉出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了。他把烧饼拿在手里,刚要转身的时候,身边的人说话了:“先生,麻烦一下,对对表,现在几点钟了?”   王一民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了。他抬起左手瞅瞅表说:“六点十分。”说完看也没看对方一眼,把两个烧饼揣进兜里,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一民走出小铺一看,罗家门口依然是方才的样子。他足未停步地向来路走去,不知道身后是否长了尾巴?他没有回头看,一直向前走着。从对面奔过来几个顽童,绕着行人,追逐着,喊叫着,其中一个正对着王一民撞来,王一民好像躲之不及似的,一下把小孩撞得一个趔趄向地下栽去,可是还没等小孩头碰到地上,王一民已经一伸手抓住小孩胳膊,把小孩拎将起来,然后就势一转身将小孩又轻轻放在地上。   就在王一民一转身的工夫,他瞥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短粗胖直盯着自己走来。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说了一句“小弟弟,对不起”的时候,又往来路上看了一眼,这回那个短粗胖忙乱地避开了王一民的眼睛,一转身,假装往后边看。这一来王一民完全断定了:自己被跟踪上了!一定是那个花脸特务指挥这个缺乏经验的特务崽子跟过来的。甩掉他是容易的,可是罗家的灾祸得怎么解呢?王一民心事重重地放下小孩,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这回他走得比较快了,很快地就走到了街口。当他转过街口,向前一看的时候,哎呀!一个俊俏的姑娘从对面轻快地走来!这是柳絮影!   她没在家,没有坠入罗网,这真好!现在必须让她……   这时柳絮影也看见王一民了,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亮,笑盈盈地小跑着向王一民迎来。   王一民可没法和她笑。他趁跟踪的特务还没拐进街口的工夫,也紧走了几步。   当和柳絮影遇到一块的时候,他几乎脚不停步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了五个字:“转身跟我走!”   王一民话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这是坚定的命令。柳絮影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王一民脸绷得这样紧,话说得这样硬。她脸上的笑容倏一下子没有了,仿佛是没经过任何思考似的,随着王一民的话音,她的身子滴溜转过来了,然后又往王一民身边一靠,就跟着走上了。其反应之灵敏,动作之快速,大概只有经过形体训练的演员才能达到这样程度。   “听我说,要控制住自己,要冷静!”王一民一边紧靠她走着,一边低声、快速、坚定有力地说着,“你家里进去敌人了。有人跟踪我,你马上走开,到铁路局大石头房子旁等我。我甩掉敌人后就去找你,有要紧事。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柳絮影的声音发颤。   “好,快走,别回头!要坚强!”   柳絮影“嗯”了一声就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王一民蹲下身系皮鞋带,他要用这办法和柳絮影拉开距离,并借着弯腰低头的机会,从两腿的空隙中向后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短粗胖已经拐进街口,看见自己系鞋带,便也收住脚步,站在一棵街树前,瞪着眼睛看树皮。树皮上有什么P有蚂蚁?他在看蚂蚁上树?这个蠢材,连当特务最起码的本事都没学会,还跟踪呢。   王一民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柳絮影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距离拉开了。便也向前走去。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一侧身子,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这回他和柳絮影分道而行了。   王一民向前紧走了几步,发现有一座破旧的青砖院墙,配着一座快要倒塌了的大门楼。他对这一带地形不熟悉,更没想到在这拥挤不堪的贫民窟里还能看见一座院套,虽然破败了,也还有鹤立鸡群之势。这大概是最早在这占地开基的地主留下的陈迹吧。王一民一打量那院墙的高度,自己完全可以翻过去,凭这一墙之隔,就可以甩开那个黑不溜秋的短粗胖。他一转身进了大门楼。就在他往门楼里拐的时候,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家伙竟还没有拐进街口。嗯?是那蠢材行动迟缓,还是改变了主意,跟着柳絮影跑去了?他忙将身子靠在大门扇上,他想在这里停留片刻,如果那个家伙果真改变了主意,他将主动撵上去,解救柳絮影。他趁这机会,迅速地将周围环境观察了一下,发现院里迎着大门竟是一堵快要坍塌了的影壁墙,有这玩意儿迎门一挡,院里的景物就一点也看不见了。但也有个好处,就是院里也不会发现有他这样一个人靠在这门扇上……呀,这门扇怎么直活动呢?他忙将身子离开门扇,回头一看,原来大门轴已经糟烂不堪,难以承受那包着黑铁皮的沉重的大门板了。门板所以没立即倒下来,是靠着一根茶杯粗的木棍支着。他伸手晃了晃,木棍是活动的。随着木棍的活动,他的思想也活动起来,灵机一动,立即生出一个惩治敌人的主意。对,一定要把敌人引进这大门楼里……   王一民忙把脑袋从大门楼里探出去,可倒好,那个短粗胖正站在街口上,惶惑地向这边张望呢。王一民故意把身子又探出去大半截,那个特务崽子一眼看见了,贼眼一亮,甚至都要笑了。他拔腿就往这边奔来。这哪里是在秘密地跟踪,简直是公开地追逐了。   王一民迅疾地把身子往回一缩,用手扶住大门板,一抬脚把支撑着门板的棍子踢倒,门板震颤了几下又稳住了。王一民扶门板的手不敢松开,敏捷地倒了几把,然后隐身在门扇的旁边了。   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那个短粗胖喘吁吁地跑进了大门楼。站在门扇旁边的王一民这回没有躲避他。当他一眼发现王一民就站在眼前的时候,吓得一愣神。就在他发愣这一瞬间,王一民那只把着大门的手一叫劲,猛往外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大门扇裹着风声向特务砸去。发愣的特务觉出不好,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实拍拍地砸到大门扇底下,好像那贪食的麻雀被砸在“压拍子”下面一样。   当大门扇倒下去的时候,王一民也猛往起一跳,腾一下站在门扇上面了。   大门楼里一片烟尘,呛得王一民喘不上气来。他隐隐约约听见脚下有人叫妈,大门扇也在往上拱动,他立即在上面腾腾蹦了几个高,门扇一动不动了。他怕被人撞见,不敢久留,忙跳下门板,向门楼外跑去。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向铁路局大石头房子赶去。   王一民离很远就看见柳絮影一个人坐在树林边的长条椅子上。这时太阳刚要落山,西半天上的几片白云被镶上了红边,有两对情人在树林深处走动。工余饭后,这正是会情人的好时间好地点。柳絮影穿着一件白地撒着蓝色小花的旗袍,烫发、高跟鞋,正像那打扮得漂亮的姑娘在等着情郎。她见王一民一直向她走来,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   王一民从她眼睛里看出焦虑、痛苦和不安。但是这姑娘第一句话并没有谈到她自己和她的家,而是对王一民的关切,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我真担心您,怕您被特务……哎呀,您的脸上怎么挂满了灰尘?”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笑了。原来他只顾拍打身上的尘土,竟忘了擦掉脸上的。他忙掏出手绢擦脸。一边擦一边对柳絮影说:“关于‘灰尘的故事’,我以后再讲给你听。现在我们必须商量一下眼前最紧迫的问题。”   柳絮影连连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下,你今天晚上演不演戏?”   “不演,最近两天都空着。”   “很好。”王一民一指椅子说,“那样我们还是坐下谈吧。记住:不管我们谈话的内容如何沉重,样子都要表现轻松,要摆出一副适合这里情调的样子。你懂吧?”   柳絮影又点了点头。   王一民先坐在椅子上。柳絮影真懂得王一民的意思了,她像演戏一样,大大方方地紧挨着王一民坐下了。   王一民看着自己的鞋尖,郑重地说道:“你不要紧张和难过,我谈完了情况,咱们再想办法。”   于是王一民就将敌人用普遍搜索的办法找到了柳絮影的家,并正在她家里的情况扼要地说了一遍。   柳絮影的头低下去了,用手绢悄悄地擦着眼睛。   “不要难过。我想伯父、伯母两位老人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一位卧床不起,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敌人动手的时候,总得想一想,他们在‘王道乐土’的幌子下,也不敢把事干得太绝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我怕他们不放过你!”   柳絮影猛然抬起头来,擦了一下泪眼,对着王一民激动地说道:“只要是我的爹爹妈妈能平安无事,我就不怕。他们抓我,打我,拷问我,我都能挺得住,我还可以像弟弟那样,拼上这条命……”   “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为什么要拼命呢。”王一民轻轻地摆了摆手说,“我们要顽强地战斗下去!要用各种办法,狠狠地打击敌人,直到取得完全胜利。我们一定要树立这个信心,要经受住各种考验,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挺而走险。”   柳絮影睁大了眼睛直望着王一民,残留的泪花还在她眼边上转,显得她的眼睛更像一池清澈的湖水了。   王一民又继续说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有力量:“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想办法,先把你从危险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然后才能使你在打击敌人中发挥作用。”   柳絮影深深地点着头。   “我先问你一句,”王一民看着柳絮影说,“你们家的所有东西是不是都彻底清理过了?”   柳絮影忙说:“都按照你说的办法,一点不漏地清理了。敌人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到一点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就好。”王一民接着又向柳絮影说,“你和世诚姐弟间深厚的感情外面人知道不?”   “我从来没当任何人讲过。”   “好。”王一民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这就可以解释成,在你们这同母异父的姐弟中间,感情是非常不合的,你们在一块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这样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这场风波就可能变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有人去干这‘化’的事情,只要人接洽,就可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柳絮影那两条修长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她直望着王一民说:“您说得很对。   可是这人……”   “眼前就有一位。”   “您是说卢老先生?”   “嗯。”王一民点着头说,“根据我方才看到的情况判断,到你们家去的敌人可能是受特务头子葛明礼操纵的。这个家伙和卢运启家有亲属关系,从前他曾经想靠着这个裙带关系爬进官场;现在他又受日本主子的指使,想把卢运启弄出去当汉奸。有这种种原因,他对卢运启始终是毕恭毕敬的。而你,又恰恰是卢运启剧团的台柱,台柱一倒,剧团也要倒塌。在这种情况下,卢运启一定会出面讲话,葛明礼也一定会给卢运启这个面子。事情很快就可以化险为夷了。”   王一民这一席话直说得柳絮影心说诚服。在她眼前方才还是愁云漠漠,一霎时就露出了青天。她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圆圆的酒窝,她情不自禁地对王一民笑着说:“您真会筹算,把前因后果都算到了。”   “可别这样说。”王一民忙摆着手说,“我这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提出来的办法,结果如何还得看看再说。现在必须马上去找卢运启。问题是由谁去找更合适?”   王一民说到这里直看着柳絮影。柳絮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扭过脸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一民知道她还对那场“求影”闹剧耿耿于怀,不大愿意自己直接去求卢运启,便婉转地说道:“按理我也可以去和他说,可是由于他不知道我和你家的关系,突然一说,显得很愣。所以我去还不如老塞去,因为他已经知道老塞和你的关系了。但是任何人去也不如你自己去好,这不但显得你已经丢弃前嫌,而且更能加重事情的急迫感,比间接找人去说好得多。”   柳絮影的脸转过来了。   王一民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直接去找老人,还可以先去找……”   “去找卢淑娟?”柳絮影眼睛一亮说。   “对。她虽然是位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但是为人诚挚。正派,富有同情心,和你又很投缘。最近还不断向我打听你,我因为不愿轻易暴露你和世诚的关系,所以还没告诉她你们家遭遇的不幸。这回由你自己向她一说,我想一定会激起她的同情心,由她陪着你去见她父亲,甚至于你不大张口,她就可以替你说清楚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让她跟葛明礼讲一讲,他们是外甥女和舅舅的关系呀。”   柳絮影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她忙看了一下表说:“好,我就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你去吧。今天晚上你最好就睡在卢淑娟那里——我想她一定会留你住下的,在危险解除以前,你最好不要离开她。”   柳絮影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   “你先走吧,我要在这里吃晚饭,然后还要去办件事情。”王一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包着的两个烧饼,咬了一口。   柳絮影笑了。她点点头,一个人走了。   王一民看着她的背影,大口吃着烧饼。他要去找李汉超,汇报今天发生的事情。   46   王一民在放学前,又和肖光义碰了一次头,肖光义向他汇报了团支部的保证:坚决执行党的决定,撤消团组织拟议中的行动计划,在目前一定努力促进团员和进步青年的团结,保持校内的稳定。在这同时,要积极发展组织,积蓄力量,待机而动。王一民对此颇为满意,他又鼓励肖光义一番,才离开学校,准备赶回卢家去。   昨天夜里,他从李汉超那里回到卢家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没有见到卢淑娟和柳絮影。卢淑娟的“闺房”是在东楼的楼上,和他不是一个楼门。他只注意到她房间里灯还亮着,窗户还敞开着。他当时是多么想早一点知道柳絮影的事情办得如何?   从危险境地当中解脱出来没有?他知道她们还没睡,但是却不能去敲她们的房门,时间太晚了。他只能看着那敞开的窗户,窗子旁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枝条摇曳着在窗前摆来摆去,像在悄悄地向屋里窥探。忽然,窗前出现了两个女人的俏丽身影,她俩肩挨着肩,头靠着头,伏身在窗台上窃窃私语。王一民这时反倒怕被她俩发现,便在黑影里悄悄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当冬梅来送早点的时候,王一民打听她小姐起床没有?柳絮影走没有?冬梅告诉他:两位小姐在一张床上睡得正香,看那样好像上午都不一定能起来了。王一民试探着问她听到什么情况没有?冬梅却撅着嘴唇直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本来小姐是什么事也不背着她的,可是从昨天柳小姐一来,就变了,她们俩说话,不让她听,还把门插上。她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她俩在一同哭。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哭的闹腾了一个多钟点,两人又一同去见老爷,从老爷卧房里出来,都过十点了。两人又插上门唠,不知唠到什么时候才睡的。   冬梅撅着嘴报完了这本糊涂账,王一民心里可明白了个大概,不明白的只是结果如何。他因急于要上学校去,等不及柳絮影她们起床,就急匆匆地走了。现在,他一出学校门,就想快点赶回去,问个究竟。从一中的水道街到卢家的炮队街,不用坐车,徒步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但是他刚一穿过马路,就看见柳絮影正站在街树下,面含微笑地望着他。她换了一件崭新的乳白色旗袍,上好的凡立了料子,全身没有一处皱褶,脚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头上大波纹的烫发,梳得一丝不乱,鬓边还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从上到下,干净得真像才用喷壶冲洗过的水仙。大有一尘不染,出世超凡之感。   王一民见她这副打扮,心里不由得画起一系列问号:她回过家了?已经化险为夷了?可是风雷虽然过去,天上还有乌云,为什么要突然间穿得这么引人注目呢?   看起来演员终究是演员,爱漂亮已经成为她的本性,在任何情况大概都忘不了修饰自己。   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去,在将要靠近她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问题在心中闪过:她打扮得这样出众,长得又像天仙似的,又是个名演员,学生们几乎都看过她的戏,现在才放学,公园、江边,到处有学生,自己要和她在附近一转,明天就会传遍学校……不行,不能在这里和她一块走,必须找个地方……   王一民走到柳絮影面前了,他几乎没有停步,一边从她面前走过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先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mpanel(1);王一民说完不等柳絮影回答就向石头道街的方向走去。柳絮影似乎完全懂得王一民的意思,等他走出去十几步远,她才装成一副悠闲的样子,一边低头打开手中的小提包,向里边摸寻着什么,一边顺着王一民的去路,向前走去。   王一民领柳絮影到什么地方去呢?原来最近老何头的白露小吃铺扩大了,除了又增添一些简单的西餐之外,还在柜台里间增添了一个小单间,这种小单间当时在哈尔滨很盛行,名之为“熬姆”,是俄国式的中国话。居住在哈尔滨的白俄一多,自然会影响中国的语言。   老何头增添这个“熬姆”,除去为了多赚几个钱之外(进“熬姆”的人必然要多要几个菜,多赏几个小柜),还有一个秘密用途。原来经过老传达李贵的介绍,老何头已经参加了反日会。这老头一人会情绪就特别高,他向老李贵提出:要在附近商铺中发展会员,把爱国商人团结到抗日救国的大旗下。李贵又征得了王一民的同意,他就积极干起来了。于是这个“熬姆”也就应运而生。凡是遇有老头要争取的对象,就主动往这里让,老头给往上端加码的菜,上最好的酒,一边张罗一边唠,话借酒力,越说越投机,工作开展得很快。   王一民不是老何头发展的对象,却是这“熬姆”里的常客。每次王一民来,老何头总是坚决往这粉刷得雪白的小屋里让,哪怕只喝一碗牛奶,只吃一块面包他也给摆到那“熬姆”里去,而且坚决不收小柜,只许他少算钱,不许王一民多给一个大子儿。因为在老何头的心目中,王一民已经是一位抗日英雄了。王一民突然在北市场的出现以及后来的负伤(他经常想起王一民忍着剧烈的伤痛,还谈笑自若的非凡表现),都给他造成强烈的印象。他猜他一定是一位负着抗日使命的英雄,说不定还是个领头人呢。他曾几次试探着问过老李贵,李贵却笑而不答。这不答真比答的内容还丰富,使他可以放开思想去任意想象,越想越觉王一民像个不平常的英雄。   尤其是今天早晨,当他又知道一个新情况以后,对王一民的敬重更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王一民走进小食铺的时候,老何头正在给客人往上端酒菜,一见王一民立即把酒菜交给他儿子了,他转过身笑逐颜开地让王一民进“熬姆”。往次王一民总是谦让一番,这回却点点头越过柜台,敏捷地进了小屋。他走进去的时候柳絮影还没露面呢。   老何头紧跟着王一民进了小屋,他高兴地张着嘴朝王一民伸出大拇指,话还没有说出口,王一民立即对他摆摆手,带着歉意地说道:“何大爷,咱们有话等会再说,你先出去,把刚进门的一位穿着乳白色旗袍,鬓角上插朵白花的年轻小姐请这屋来。”   老何头忙把伸出的大拇指收回,点点头迅速地走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门帘一挑,柳絮影进来了。王一民看着她不由得一乐,原来她眼睛上多了一副墨镜。这姑娘还真有些招数呢。   老何头这时急忙过去打开屋角上的电扇,清风吹来,小屋里立即凉爽起来,这小小的“熬姆”里设备还挺齐全呢。   王一民请柳絮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问道:“吃晚饭没有?”   柳絮影笑着摇摇头。   王一民对老何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说:“来两盘肉饼,一碗‘苏勃汤’,一盘面包。”   老何头刚转身要走,柳絮影又招呼住他问道:“有没有葡萄酒?”   “有。”老何头直望着柳絮影说,“您要是想喝好的,我还存着陈年张裕葡萄酒,给您开一瓶……”   “不。”柳絮影摆摆手说,“随便来两杯就可以了,我们喝不多少。”   老何头答应着出去了。临往出退的时候,又直着眼睛看了看柳絮影。   王一民等老何头退出去以后,才悄声问柳絮影:“你怎么到这儿来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柳絮影摘下墨镜,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她也悄声说:“问题都解决了。我等不及回家,就赶这来了。我怕你晚上又有事出去,见不到,就特意跑到学校门口等你……”   “你见不到我,卢淑娟也会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是一回事儿,可是我……”柳絮影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微笑着说,“可是我得亲自告诉你呀,说表示谢意大外道了,但是这满心的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小屋说,“这里虽然还于净,但是做不出什么好菜来,您跟我换个地方吧,横穿过马路就是有名的筵宾楼,他们那里我认识,让名厨师王四喜给咱们做几样拿手菜,您也借机会休息一下。”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笑着说:“你忘了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块儿走,为什么那么小心地把你引进这屋来。这附近净是我的学生,你是一位名演员,今天又是……   ……”他看了一眼她的穿戴说,“这样出众,这么引人注目……”   柳絮影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衣服,忍不住笑着说:“都是淑娟姐的好意,她特意把她的新衣服找出来让我穿,还帮我打扮,说越这样越显得我和弟弟没什么关系,越显得我不怕威胁和恐吓。这从表面上看是示威,实际呢,却是对弟弟的不悼念的悼念,因为我穿的是一身白,连戴的花都是白的。”   王一民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点头,他佩服卢淑娟的心计,这姑娘不但生有一颗慧心,还有战斗的谋略呢。   柳絮影接着说道:“她给我戴花,我就任着她戴。因为我今天心里确实高兴啊!   事情解决得太顺当了!昨天晚上,淑娟领我去找了卢老伯,老人家听了后一方面对我弟弟赞不绝口,一方面又对葛明礼骂不绝声。他当时就往葛明礼家里挂电话,告诉葛明礼我是他办的剧团的台柱,如果对我有一点伤害,拆了他的剧团,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也说了我和弟弟是一母两父,毫无感情,请他高抬贵手,放开我和我的父母,不要再给任何刁难。葛明礼答应他连夜安排,尽快给他这位‘妹夫’一个满意的回答。果然,今天早晨葛明礼亲自坐着汽车跑来,说一切都按‘妹夫’的吩咐办了,守在我们家的警、特人员已经全部撤回,并且告诉街长、保长、甲长和派出所,说我们家是满洲帝国的安顺良民,今后要好好看待。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已经派特务到剧团去‘蹲坑’,准备抓我。葛明礼说对剧团他也和对家里一样,都交代清楚了。   “听到这些情况以后,淑娟姐还不放心,又特别派她的心腹丫环冬梅,到我们家去了一趟,真像葛明礼说的那样,守在我们家的警察、特务是今天早晨撤走的,临走前竟然给道了歉。家里给翻得盆朝天碗朝地,连天棚都给挑了,敌人还虚情假意地张罗着要给收拾,我妈妈没让。   “小冬梅把我平安无事的情况也告诉妈妈了,她老人家听了也很高兴。蒙在我们家屋顶上的这片乌云就这样散了。”   王一民听完后点点头说:“是很顺利,可是还要警惕,明枪撤去,暗箭会不会又伸出来?今后要在警惕中进行战斗。”   柳絮影领悟地点着头。   老何头在小屋外低低地咳嗽两声,随即手托食盘走进来了。还没等王一民和柳絮影看清他托的是什么菜,只见他对着柳絮影一乐,又一指她说:“哎哟,果然是柳小姐!方才我就觉着像,这一摘墨镜我才敢认了。”   王一民忙笑着问:“何大爷认识柳小姐?”‘“认识,认识。”老何头一边往下放托盘一边高兴地笑着说,“是在戏台上认识的。改换便服这还是第一次见着。   可台上台下差不了多少。恕我老头子说句粗俗的话,柳小姐在台上像月宫里的嫦娥,在台下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照得咱这小屋都亮堂了!”   老何头说得柳絮影的脸发红,她一边笑一边用手遮住了半边脸。   王一民也被老何头说得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何大爷也爱看话剧?”   “从前不爱看。不,说不爱看还不够,是根本不看。平常就爱听听京戏。可是自从看了柳小姐演的话剧以后,我这老脑筋就变过来了。柳小姐在台上不唱,可是说起话来比唱还好听,您能让看戏的人跟着您笑,跟着您哭;您喜欢谁咱们就跟着喜欢;您恨谁咱们也跟着恨,您就像有魔法一样,简直能在咱们脑袋里行云播雨。   咱老何头这一辈子也看过不少名角,可哪个能比得上您!您今天能到我这小吃铺来吃饭,真给咱增光添色。咱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您。”他说到这里一指托盘里的菜说,“这几盘,是我敬玉老师的,回头我再单敬您几盘。”   王一民和柳絮影这时才注意到托盘里的菜,只见除了王一民要的肉饼之外,还有一盘沙拉子、一盘生鱼片、一盘压卷肉。   王一民看看这些精心调配的菜,又看看老何头,奇怪地问道:“何大爷,今天非年非节,您为什么要‘敬’我这些菜?”   “敬你这些菜我还嫌少呢,你呀!平常何大爷长何大爷短的,看着挺不错,可有这样事你竟不告诉我。”   王一民不解地问道:“什么事?”   “你呀!你……”老何头看看柳絮影,嘴于张,说不出后来了。   “什么事,您说吧。”王一民一指柳絮影说,“不要把柳小姐当外人,凡是对我能说的话对她都能说。”   老何头憋得脸通红的说:“我,我想说几句满洲国以外的话。”   “说吧。”王一民手在屋里一划,压低声音说,“现在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中国人。”   “好!”老何头点点头,又咳嗽了一声,然后非常庄重地问王一民,“我问你,我们中国的小英雄罗世诚是不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柳絮影一眼。柳絮影正以惊奇的眼光看着老何头。老何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一民,在他那老年人的眼睛里放出一线兴奋的光亮。   王一民声音低沉,但是有力地对老何头说:“‘罗世诚是我那个班级里的学生,但是他的行为不是某一个人教出来的。他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   “你看你,又跟我绕上弯子了。”老何头急得脸发红,指点着王一民说,“是你班级的学生,就是你教出来的,这和我的影子是我身体照出来的一样清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看一个青年学生的好坏,着重看两条:一是家长,一是老师。现在他的父母亲人咱们难以查考,老师却是近在眼前。高师出名徒,只有你这样的好老师才出这样的好学生。自从昨天晚上老李贵告诉我这真情实况以后,我就一心要把你请来敬你几杯。现在你自己来了,你说,我不应该敬你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对柳絮影说,“柳小姐,您也是我敬重的人,方才王老师又告诉我不要把您当外人。   那么我就能大着胆子和您说了。若是您也看见过那宣讲小英雄拼死杀日寇,血溅警察厅的传单,知道罗世诚这英雄美名以后您也一定会赞成我敬王老师的这份心意了。”   柳絮影眼睛湿润了,她站起来,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我非常赞成您的话,我想王老师也一定会领您这份心意的。”   老何头对柳絮影点点头,又转过脸直盯着王一民看。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您对我的赞扬,我确实不敢当。但是您这真诚的心意,我领了。”   “好,你领了就好。”老何头把托盘里的菜和两杯葡萄酒摆在桌上,拎着空盘说,“我再去加俩菜,还要开一瓶张裕葡萄酒。如果柳小姐不嫌我老头邋遢的话,我要提前关板,专陪二位痛饮一场,不知二位赏脸不?”   柳絮影忙说:“我们一定要叨扰你老这一顿。”   老何头拎着托盘,兴冲冲地走出小屋。   屋里只剩下王一民和柳絮影。两人激动地对看了一会儿,然后王一民举起酒杯,庄严地对柳絮影说:“让我们为世诚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心中而干杯!”   柳絮影举起酒杯,和王一民对碰了一下,两人一同喝干了。   47   王一民和柳絮影在白露小吃铺分手,柳絮影去找塞上萧。她已经和王一民商量好,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以激发他的爱国热情。   王一民喝了几杯张裕葡萄酒,脚步轻快地往回卢家的路上走。这时候已经是明月初升,万家灯火。从松花江上吹来的阵阵清风,使王一民觉得凉爽而提神,他的脚步更加快了。   最近几天说不上为什么,王一民每往卢家走的时候,心头总是泛起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这感觉是那样新鲜,那样富有引力,是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的性质如何?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和分析。这感觉还只是才发生,还很模糊,很朦胧,但它又确实存在着,而且在他身上起着作用。比如现在的脚步加快,就是这种力的推动作用。   王一民走进卢家的院门,楼里面静悄悄的,好多房间没有开灯。他的眼睛不由得向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户望去(最近两天他已经习惯于看这扇窗户了)。窗户敞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窗旁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仍然伸展着枝条,抚摸着窗扇,向屋里窥探着……忽然,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向大门这边看了一下,很快地又不见了。王一民这时正从门灯的灯影里走出来,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真让人难以琢磨。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楼梯,发现他住的房间门留了一道缝,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显然是冬梅收拾完屋子忘记锁上了。这屋里只有他俩有钥匙。这个细心的姑娘怎么也粗心大意起来?   王一民推开屋门,打开电灯,忽然,看见冬梅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姑娘睡得真香,灯开了,她也没醒过来,只是眼睫毛动了动。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动起来看得非常明显。她脸睡得红红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一条辫子垂在胸前,一只手顺着沙发扶手耷拉下来。手下面的地毯上扔着一卷白纸,看上去像似画卷。王一民踮着脚,轻轻地走过去拾起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幅画。是用水墨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飞跳着的人物,这人双脚凌空,身子向前倾斜着,右拳曲向脑后,左掌劈向前方,一身轻软的中式便装,被风吹拂着,大有乘风归去,飘然欲仙之势。王一民看了一眼心就跳起来,忙向画中人的脸庞上望去,哎呀!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眉目却那么酷似自己,如果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比自己漂亮了。不对,说漂亮还不确切,应该说是有一种豪侠之气,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英雄形象。   王一民直觉得心跳耳热,他明白这是谁画的了,小冬梅曾经明确地告诉过自己。   可是想不到她竞能画得这么好,这么出色!王一民懂得一点绘画,他看出这不光是国画的技法,还有西画的根底,是把中西画法融合在一支笔上,用国画形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还不只是技法问题,光是技法好,也难表现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如此跃然于纸上!这里明明饱含着一种热烈的感情,这感情……王一民一只手摸在脸上,觉得脸滚热……他本是个极善于自持的人,但在这一时之间也难于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mpanel(1);挂钟里那只报时的灰色“布谷鸟”又跳出来叫唤上了,随着“布谷”的叫声,睡在沙发上的冬梅动了一下。王一民忙往起卷画……   “布谷鸟”叫了八声,收回翅膀缩进挂钟上的小门里去了。王一民卷完画,刚要再照原样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冬梅的眼睛睁开了,王一民忙将画背到身后去。   冬梅眨眨眼睛,发了一下愣,一歪头,看见站在身旁的王一民,忽然“哎呀”   了一声,脸一红,忙往起一站,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睡着了,真是的……”   王一民忙笑着安慰她说:“这怕啥,困了,就睡呗。”   “不,我是在这等您,我要给您看件好东西。我坐到这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可这么一会儿……”冬梅向窗外望望,又看看沙发和地下,忽然两手一拍说,“哎呀!   我那件东西呢?”她的眼睛急又向四处搜寻着,目光忽然停到王一民身上,注目看了一下,扑一声笑了,一伸手说,‘汪老师,在您那双倒背着的手里呢。“王一民笑了。他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背后把画拿出来,递给冬梅。   冬梅一边接画,一边探着身子,睁着秀丽的眼睛急迫地问道:“您看了吗?”   王一民微笑着点点头。   “您看好不?”冬梅问得仍然那样急切。   “好。”王一民仍然微笑着点点头。   “就光是一个好字?”冬梅的眉头皱起来,脸都红了。   ‘哪还让我说几个好呢?“王一民故意装成不理解的样子说。   “可是您,您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姐的一片……这个……”冬梅的脸憋得扭歪了,她好像突然碰到预想不到的刺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王一民觉出自己有点过分了,挫伤了这姑娘的一片热心,忙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亲切地说道:“冬梅,你别急,听我说。”他指着画说,“你告诉过我小姐要画这张画,我当然也知道她画的是谁,可是我一看,却觉得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冬梅仰起涨红的面孔,忽闪着黑睫毛说,“是画得不像?还是……”   ‘不,我不是说不像。“王一民摇着头说,”是觉得超过我本人太远了,我哪有那么英俊,哪有那么漂亮!那满身的豪气仙骨,真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用过多的赞词呢。那不是等于称赞我自己吗。   冬梅的眼睛瞪大了,她忽然一拍手,有所领悟地说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您,您是在发扬一种美德呀!”   “什么美德?”   “谦虚呀!”   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小冬梅的词真多!”   “还词多呢,刚才都要让您给急没了。”冬梅撅起嘴说,“我原以为您一看这张画就会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哪知您竟是那么冷冷的……”说到这里,冬梅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脸往前一伸,有些神秘地问道,“哎,王老师,您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偷着看都乐够了,当着我面故意这样的?”   这一句话可真把王一民逗乐了,他乐得闭不上嘴,乐得弯下了腰。   冬梅也乐了,她一边乐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猜着了!猜着了!”冬梅止住乐,变得颇为严肃地说,“我说嘛,您是应该看着乐呀!您不知道小姐为这张画花了多少心思,她先用铅笔画,画完了擦,擦完了画,一连两天,她茶不喝,饭不想,就坐在这画前边端详,一直到把这张画画出来,她还是不满意。我说这张就让人叫绝了。她却摇着头告诉我说,外国有一个叫什么芬奇的,画一个叫什么丽莎的女人像……”   “叫蒙娜丽莎吧?”   “对!叫蒙娜丽莎!小姐说,那个画家画了一辈子蒙娜丽莎,一直画到死还没画完呢。您这张画呀,她也备不住画一辈子呢。将来也要成世界名画呢。”   “说你词多你这同真的没完了。”   “不是我词多,是我们小姐为您费的心思多……”冬梅说到这,忽然又一拍手说,‘哎,对了,小姐还为这画像题了一首诗呢!“王一民忙问:“在哪呢?”   “在小姐屋里。”   王一民急说:“你跑一趟,拿给我看看吧。”   “不行,不行。”冬梅板着面孔摇着头说,“这画还是我偷偷拿过来的呢,一会儿还得偷偷送回去。您再让我去偷……”   “哎,不是让你偷。”王一民也紧摇着头说,“是让你那个……唉!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和小姐说嘛。”   “说什么?”   “说我要看看。”   “那您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唉,你怎么不明白呢!”   冬梅憋不住乐,扑一声笑了,她指着王一民说:“您哪!对画那么冷冷的,对一首诗就急成这个样子。您别急,题诗在我这呢。   王一民也乐了,一点冬梅说:“鬼丫头,跟我拐这么大弯儿,快拿出来吧。   冬梅又摇着头说:“可就是拿不出来。   王一民一眨眼睛,忽然一指冬梅的心口窝说:“是在这呢?”   “对。让我装在心里了。   “那就从嘴里往出拿吧。   “好。您听了。”冬梅往后退了两步,又轻轻咳嗽一声,仰起头,庄重地,像一个真正演员似的念道: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   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   王一民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夜空,默默地听着,冬梅念完了,他还一动不动,冬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轩地问道:“您听怎么样?”   “好!”   “又光是一个字?”   “想要说的话很多。”王一民转过身来说,‘你们小姐诗写得好,意思我也完全理解,但是我却不能完全接受。   冬梅的眼睛又瞪大了:“您又来了……”   “别急。”王一民忙对她说,“我想把诗句改动一下。   “怎么改?”   “你听……”   正在王一民要念他改的诗句的时候,外边楼梯响起来,响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听得很真切。王一民立即停住念诗。   冬梅马上听出是谁来了,忙对王一民小声说:“小姐来了!我这画……”她一转身,拿着画跑到墙角花瓶前,一伸手,把画藏到放花瓶的雕花方几后面,就势把花拔出来几枝,重新插起花来……   外面脚步声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王一民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卢淑娟进来了。她穿了一身银白色蓝花的蝉翼纱旗袍,上身罩了一件深绿色的小马甲。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上,也像柳絮影一样,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瓜子脸上还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眉毛和嘴唇间也隐隐约约地涂了点什么,但很淡,使天然的美和人工的美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分不出界限。看起来这姑娘今天晚上在打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女为悦己者容”,这姑娘是不是在暗暗地实践这一句古老的旧话?   王一民从认识卢淑娟以来,还从没看见她这样精心打扮过,尤其是在这样静静的夜晚。他一边往屋里让着她,一边。注意地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外露了。但卢淑娟却一点也不显得或。泥,她仍然那样落落大方,谈笑自若。当王一民张罗着要给她泡茶的时候,她摆摆手说:“我不喝茶,我来是有事情的。”   “什么事?”   她眼睛微微往墙角处扫了一下。冬梅从她进屋就倒背着身子站在那里插花,甚至当王一民张罗泡茶的时候她也没动地方,这时仍然在原地没动。   卢淑娟眼睛转向王一民,又注意地看看他,才垂下眼帘说:“我屋里丢了件东西,我来抓小偷。”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也看了一眼冬梅,正赶上冬梅也悄悄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两人目光相遇,冬梅竟对着王一民一缩脖,一眨巴眼,一伸舌头,做了一个天真可笑的鬼脸,然后又迅速地转过头去。   王一民强忍住笑,故作惊讶地问卢淑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   “那也值得偷?”   “所以叫小偷。”   “听你的口气这小偷好像在我这里?”   “嗯。说不定连窝主都一块抓到。”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卢淑娟也笑了。两人相对着笑,笑得那样开心。   在他俩笑的时候,冬梅悄悄地把那张画从茶几后面抽出来,用双手捧着,又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到他俩当中,这时忽然大声说道:“启禀小姐,奴婢冤枉!”   冬梅这出其不意的一声,真把卢淑娟吓了一跳。她那清脆的笑声戛然止住了,忙往旁一闪身,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指点着冬梅,嗔怪地说道:“这死丫头!   冷丁跳过来喊什么冤?”   冬梅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双眉皱成个一字,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忽闪着一双秀丽的眼睛说:“奴婢确实冤枉,按小姐刚才说的,奴婢就要变成小偷了!哎哟!   这名词有多难听!亏得小姐能狠心地说出口。可是奴婢当了小偷不打紧,还要连累另一位好人当窝主,奴婢自己委屈能忍住,可是不能让人家跟着受委屈,所以才要喊冤叫屈。”   “看这小嘴,一说就一大串。”卢淑娟走到冬梅跟前,一指她手捧的画说,“你说你冤枉,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屋来了?”   “回禀小姐,这东西和小姐丢的东西大不一样。小姐找的怕不是这个……”   “此话怎讲?”   ‘小姐丢的是’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奴婢捧的是一张快成世界名画的画卷。一张是应该扔到纸篓里的废纸;一张是可以传留后世的珍宝,这两样东西怎能混为一谈呢。“还没等卢淑娟说出话来,王一民先对着冬梅拍手叫好说:“高!冬梅真是高材!”   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小姐也容在下说两句公道话。冬梅的回禀严丝合缝,句句人理。如果要让在下当断案的法官的话,这场官司是冬梅打赢了。“卢淑娟那漆黑的眉毛一挑,似嗅似怨地一指王一民说,“那得有您这样的刀笔先生在后台指挥。”   冬梅又没等王一民说话,忙抢着说道:。“回禀小姐,冬梅一个人在前台就够用了,不用后台。”   “那你就从实招认,不要在名词上跟我狡辩。你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画?”   “回禀小姐,不是。”   “讲明道理!”   “小姐容禀。”冬梅垂下双手,行了一个万福礼,表现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小姐实在要问,冬梅只好实话实说,若是有冒犯小姐的地方,还望小姐海涵。”   卢淑娟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冬梅下边要说什么,她怕她把自己心中的隐秘都说出来。她有些惶惑地瞥视了王一民一眼,见王一民正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便半背着身子对冬梅悄悄地摆手,又连连地使眼色。但是冬梅好像都没看见,只听她接下未说道:“冬梅这两天看小姐茶不思饭不想,心思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冬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真是又着急又难受,很怕熬坏了小姐身体。这时冬梅就想:小姐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既然小姐自己不好去找,冬梅就代小姐来说了那桩心事吧,所以就拿着这张画来找王老师……”   冬梅这一席话把个一向落落大方的卢淑娟说得面红耳赤,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着头斜看了一眼王一民,见王一民那白净的腮边也飞上了两片红云,正直望着冬梅想要说什么,果然,王一民说话了:“冬梅,不要乱讲,你不是就问我这画画得如何?让我说说看法嘛?”   “是呀,这正是我拿着画来找您的本意呀!”冬梅瞪大了眼睛说,‘小姐这两天就是为画这张画煞费心血呢。她总想把这张画画成一张名画,又总觉得画得不称心,我想这画既然和您有关系,让您看看,给指点指点,总会对小姐画好这张画有好处吧。我的本意是想替小姐分忧解愁,谁想却得了个小偷的罪名,您想,这不是屈,屈了冬梅这份心思嘛。“冬梅咧了两下嘴,好像要哭c卢淑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小手绢轻轻擦了擦头L的汗珠。她那已经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底了,神情上又恢复了常态。这时,她故意绷着脸对冬梅道:“这么说你是真感到委屈了?”   “真的。”   “好吧,我既然委屈了你,就给你另找一个不委屈的地方吧。明天我就回明老爷和太太,把你送到柳絮影小姐身旁去。”   “哎呀!小姐,您送冬梅到柳小姐身旁去干什么哪?”   “学演戏呀。我发现你很有演戏的天才。”   “那我就跟小姐学吧。”冬梅瞪着眼睛认真地说,“我发现小姐在这方面的才气比吟诗作画还胜强百倍,如果说奴婢有一点这方面的才能的话,那都是跟小姐您学的。”   她这一段话把卢淑娟和王一民都说乐了。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说:“你呀!真把你惯坏了。”   冬梅又施了一礼说:“奴婢不敢放纵。”   卢淑娟摆摆手说:“行了,说正事吧。”她又看了王一民一眼对冬梅说,“你既然是为那张画来找王老师的,那就把画打开,让王老师给指点指点吧。”   冬梅马上应道:“王老师已经详细看过了,他对这张画真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冬梅!”王一民脸又有些红起来,忙对冬梅一挥手说,“你怎么又编起我的瞎话来了?”   “冬梅不敢,冬梅说的都是实话。”冬梅又稍稍屈了屈膝说,“您光是赞美的词就用了一大堆,什么‘英俊’,‘漂亮’,还有什么‘满身的豪气仙骨’,这不都是您说的吗?”   “可是我那上下还有不少话呢。”   “冬梅哪能都背下来呀,不得挑主要的回禀小姐吗。”说到这里,她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圣明,您会听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的,若依奴婢的意思,这张画就先挂这屋吧。您就手把那首五言绝句也题到画上。”   “别再说了。”卢淑娟嗔怪地一摆手说,“哪来的五言绝句?”   “就是那‘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的绝句呗。   我已经念给王老师听过了……”   卢淑娟双眉一挑,“哎哟”了一声说:“我那是草稿,还没润色,平民声都不对,我还要改呢。”   “您不用改了。”冬梅又一指王一民说,“王老师已经给您改好了。方才正要念给我听,您就来了。”   “是吗!”卢淑娟转对王一民说道,“这可得请王老师指教了。”   “哪里,哪里。”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我那是随便说的……”   “您可不是随便说话那种人。”冬梅对王一民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您看这样好不?冬梅马上铺纸研墨,您先把那四句写下来,然后再请王老师把修改的也写下来,这样两下一对,不是很好嘛。”   冬梅说完就直看着两个人,等着回话,可是卢淑娟看看王一民,王一民又看看卢淑娟,两人笑吟吟地把头低下了,都没说话。   冬梅的黑睫毛忽闪两下,明白了。她立即跑到一架紫檀色的书橱前,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抽出一张玉板宣纸,拿着跑到写字台前,把宣纸铺开,用玉石仿鉴子压好,从笔筒里选出一支胡魁章的中楷狼毫(她知道小姐最爱使这种笔),然后打开半尺见方的大白铜墨盒,又掀开端砚,拿起徽墨,从一个玉雕的小蛤螟嘴里往砚台里滴了数滴清水,然后轻舒手腕,熟练地研起墨来,一边研一边拿眼睛膘着卢淑娟和王一民。她似乎已经窥见他俩的心灵,尤其是她那小姐的。知道她愿意写,只是还不大好意思。那么自己就大点声研墨吧,好写字的人听见这研墨声手就痒痒,就像会打猎的人听见野兽叫唤就要拿起枪来一样。冬梅手腕子上用力,放大圈一抢,研墨声哗哗响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卢淑娟和王一民又对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一红,又微低着头嫣然一笑,轻轻说了声:“那么淑娟就献丑了。”   王一民往起一站,也轻声说:“一民奉陪。”   卢淑娟和王一民一同往写字台前走去。冬梅忙停下研墨,拿起狼毫,拨开笔帽,熟练地在端砚里润了润笔,又迎着灯光看了看笔尖,然后递给卢淑娟。   卢淑娟接过笔,又对王一民微微一笑,然后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她写的是楷书多于草法的“行楷”,是脱胎于王羲之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只见她下笔处非常自如,轻重徐疾,抑扬顿挫,运用得特别得体,写出的字挺拔中显出娟秀,劲健中露出妩媚,使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称赞。   卢淑娟写完了那首五言绝句,直起腰来把笔往王一民面前一递说:“请王老师批改。”   王一民接过笔微笑着说:“小姐的诗文和书法,都使一民望尘莫及。现在狗尾续貂,望小姐不要见笑。”   卢淑娟脸色微红,用兴奋得发亮的眼睛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如果这样说,我就应该把这胡乱涂抹的四行字毁掉了。”说着就像真要动手一样。往写字台前移动了一下。   冬梅忙摆着手说:“哎呀!也没见着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本来都是满肚子墨水,却偏把自己说成是草包。谦虚虽说是美德,可是也不能滥用啊。现在就请谦虚的先生听我这小丫环的指挥,快过来写您那修改的诗句吧。”   冬梅的这番话又把王一民和卢淑娟说笑了。在笑声中王一民接过毛笔,冬梅忙把宣纸调整了一下,指着卢淑娟写的五言绝句说:“王老师既然要改题小姐的诗,就请在这后边接着写吧。”   王一民点点头,手握着笔略一凝思,也用卢淑娟的姿势,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他写的是草法多于楷书的“行草”,只见他笔走龙蛇,飞动圆转,笔随手而变,手随意而动,顷刻之间,一首改写的五言绝句写出来了,他写的是:胸怀报国志,仰面向长空。   誓雪汉家耻,国难需英雄!   王一民写完,把笔放到桌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庄严。激动地望着卢淑娟,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卢淑娟的眼睛离开了诗句,慢慢转向王一民。她那两道修长的黑眉微微向上挑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直望着王一民,王一民也直望着她,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望着。   冬梅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王一民写的诗句,看着看着,这姑娘竟低声地吟咏上了。她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晚,显得那样凄清,那样悲愤,她已经懂得了诗中的真意。   冬梅反复吟咏了两遍,卢淑娟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她并不去擦拭,仍然用泪眼望着王一民,点着头说:“王老师化淑娟哀怨之词为发愤之作,寥寥数十字,画出一颗爱国的赤心,使淑娟深受感动。淑娟一定把这幅最可贵的题诗,好好地珍藏起来,用以激励淑娟发奋向上。等到国土收复之日,再装裱高悬起来,以为纪念。”   说到这里,她对冬梅一指题诗说:“卷起来,拿回去我俩共同把它藏好。”   冬梅答应一声,珍重地卷纸。   外面有汽车鸣笛声,说话声,开大门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听得却很真切。王一民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马上就到九点了,时间这样晚,还有谁坐着汽车登门拜访呢?他看了看卢淑娟,移步向窗前走去,卢淑娟紧跟着他,二人一同走到窗前,停下脚步往外看。冬梅也跟过来,站在他俩后面看。   大门外停着一辆小卧车,俄国看门老头斯杰潘站在门旁往里让客人,客人是一高一挫两个人。在门灯的照映下,轮廓看得很分明。王一民心中猛然一跳:是他俩!   这两个家伙来于什么2还没等王一民吱声,卢淑娟说话了:“是我那个当特务头子的舅舅,还有何二鬼子!他们俩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这时候那两个“客人”已经在斯杰潘的导引下,离开大门往院内走来。王一民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院中看不见的地方,面对着卢淑娟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们大概又要在老伯身上打什么主意。”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王一民注视着卢淑娟,稍停片刻,低声地说:“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来干什么?”   “爸爸会客,我去不大方便,让冬梅去吧。”   冬梅立即点着头说:“好,我去。”   卢淑娟说:“我也回去,说不定这个舅舅能去看妈妈,那样我也可以问问他。”   王一民连连点头。卢淑娟和冬梅走出门去。   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来叫了九声。   48   设在哈尔滨南岗的日满俱乐部,是日本人支使大汉奸张景惠出面发起成立的,专门吸收上层汉奸及所谓社会名流参加的以游乐为名的汉奸组织。有些“名流”就是通过这个组织和日本人勾搭到一块,彻底卖身投靠的。   日满俱乐部的会长就是张景惠。张到“新京”当了军政部大臣以后,仍在这里挂着空名。实际他就是不走,也是挂名不管事,“会务”完全操在日本人手里。自从玉旨雄一来到哈尔滨以后,这个俱乐部就更兴旺起来,他非常看重这块阵地,自任副会长,在原有的游乐场地台球场、围棋室、麻雀室(打麻将牌的屋子)、将(相)棋室、跳舞厅及玩酒场之外,又新增加了读书室和谈话室。最后这个室是玉旨雄一经常光顾的地方。昨天,他才从医院养好伤出来就来到这里,和专务主事山口在“谈话室”里谈了一场话,随后就发出两封邀请信:一是邀请北方剧团在日满俱乐部周年纪念日时为全体会员献演满洲话剧;二是增聘社会名流卢运启为俱乐部委员,聘书即于当日发出。不料聘书及邀请剧团演出的信件都于第二天退回来了。   退聘书的理由仍是“年老昏聩,百病缠身”,因此不能参加“俱乐”活动。至于剧团不能演出的理由则更简单,就是已答应去齐齐哈尔市演出,不便更改。玉旨雄一听到这情况后,深为恼火。本来他对聘请卢运启当俱乐部委员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放出一个试探性的“气球”而已。但是对让北方剧团来演话剧却认为是一个实际可行的步骤,他企图通过控制剧团来进一步控制卢运启。谁料想如意算盘都没打成,这怎能不让他心头火起。他当即把何占鳌及葛明礼找来,训斥他俩对卢运启争取工作无力,旷日持久,不见成效。指令他俩要加速进行争取工作。邀请北方剧团为俱乐部演出一事,一定要如期实现,否则将要采取严厉手段,予以打击。   最后,他又第二次向葛明礼询问卢运启家小姐的情况。他甚至已经知道这位小姐名叫卢淑娟。他不厌其烦地问淑娟小姐的容貌、性格、爱好,以及教养等等。最后,玉旨雄一又提到要看卢淑娟的绘画,这件事葛明礼本已记在心上,他正寻找机会,想在不惊动卢家的情况下,偷偷地把画弄到手。机会还没找到,玉旨雄一又提出来了。一他诚惶诚恐地表示一定照办。   从玉旨雄一那里退出来以后,何占鳌马上问他儿子——北方剧团反派演员何一萍:剧团到齐齐哈尔演出之说是真是假?何一萍不但告诉他爸爸这是假话,而且还说剧团已经知道日满俱乐部邀请演出一事,有的人正为可能得到的高厚酬劳所引动。   主要是卢运启不同意,才一口回绝了。   何占鳌和葛明礼掌握这些情况后,就于当夜求见卢运启,假说玉旨雄一已经知道北方剧团根本没有去外地演出的计划,剧团方面所以编造这个理由,完全是拒绝日满提携之表现,再加上卢运启本人也回绝了当俱乐部委员的聘请,玉旨雄一就大发雷霆,要封闭剧团,追查背后策划人。他俩听见后,极替卢运启担心,这才连夜赶来报信。在他俩恐吓与劝说下,卢运启才勉强答应剧团可以去演出,但演出的节目要由剧团自己选定,他初步的意见是演塞上萧的新作《茫茫夜》。这戏很现成,也很好。葛明礼没看过《茫茫夜》,不知是怎么回事,怕里面有触犯日本人的地方,不敢贸然表示态度。何占鳌不但看过,还很欣赏,因为他儿子在里面演重要反派。   他知道里边的内容和日本人的现行政策没有抵触,也知道玉旨雄一请剧团演话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不是反满抗日,演什么大概都没有间题,所以立即表示赞成,并且言明要向玉旨雄一和俱乐部推荐这出戏。   mpanel(1);当谈到俱乐部聘卢运启为委员一事的时候,卢运启回绝的态度十分坚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留,何、葛二人只好作罢了。   在他们谈话中间,葛明礼曾以看他妹妹为名,到三姨太太屋里坐了一会儿,在这里他看见了卢淑娟。卢淑娟向他这位舅舅打听深夜前来的目的,他倒是实实惠惠地讲了一遍,接着又非常关心地询问外甥女的各方面情况,有意地把话题引到淑娟画画上,随着就提出他想要她一张亲笔画,请高手装婊以后,挂在家里客厅中供人欣赏。他尽量把话说得随便,自然,以免使这母女二人多心。他只盼话一出口,卢淑娟就能点头。哪知正在笑吟吟的卢淑娟,一听要她的画,竟把笑脸一收,眉头一皱,以画得不好为理由,一口回绝了。那态度的坚决劲儿,真和她爸爸拒绝当俱乐部委员一样。父女二人,一个秉性。葛明礼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无可奈何,又不敢得罪这位如此高傲的小姐,所以只好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走开了。   关于聘请卢运启当日满俱乐部委员,以及强行“邀请”北方剧团演出的情况,王一民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这是冬梅奉卢淑娟之命,连夜告诉他的。   第二天,王一民立即把卢家发生的新情况向李汉超做了汇报。经讨论后,他俩共同认为:玉旨雄一可能正从几个方面向卢运启进行迂回包抄,因此我们的工作也必须跟上去。王一民应该尽快地把卢淑娟争取到反抗日寇的战斗行列里来,也包括冬梅这样的好姑娘,以便在王一民撤出卢家以后(王一民应该时刻有这样的准备,一旦发现有被敌人注意的可能后,即需立即迁出),工作不致断线。而且在影响卢运启上,卢淑娟能起到王一民起不到的作用。   在目前,北方剧团可能要变成斗争的焦点,我们应该争取这个颇受群众欢迎的剧团站到抗日战线上来,现在柳絮影已经接受我们党的领导了,通过她可以团结剧团中的一些进步力量。塞上萧也可以在我们的影响下起些作用。但是这还不够,应该有共产党员参加进去,直接进行工作。李汉超听塞上萧说剧团正想雇佣一名总务员,管理剧团的一应事务,演戏时兼提词,排戏时兼场记,台上台下,_里里外外都能接触到。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个理想的位置,机会难得,李汉超决定立即请示省委,派人进去。   第二天,李汉超通知王一民,省委同意他们的意见,决定对剧团的争取工作由反日会负责领导,派进去的同志直接和王一民联系。   省委决定派谁到剧团去呢?当李汉超向王一民说出这个人名字的时候,使王一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已经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北市场飞行集会以后失踪的前团省委书记刘勃。现在化名为田忠。   在刘勃回来之前,团省委的工作已经由李汉超兼管。他回来之后,省委对他进行了一番审查,感到在他出走的问题上,还有些疑点,不宜于再回到团省委的领导岗位上去,就决定先让他到基层组织工作一个时期,以便进一步了解和考查。   刘勃工作一变,名字也跟着变了,他自己提出要改用田忠的化名。在地下工作环境中,改换名字是常事,所以领导马上就同意了。伪满初期,社会正处在大动荡当中,各地人口极不安定。尤其像哈尔滨这样城市,人来人往,容易糊弄过去。再通过我们的内线关系,户口很快就重新报上了。   刘勃是怎样回来的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呢。   当刘勃急匆匆如丧家之犬般地从哈尔滨逃到齐齐哈尔的时候,他的后爸爸张宗扬刚刚从团长提升为旅长。官升劲头足,新的职位给他带来更大的野心。这时的日寇正筹划在满洲境内建立军事管制区,张宗扬极想在黑龙江省捞个军管区司令当当,当不上正的也得闹个副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养子刘勃回来了。名为养子,实际他连一天也没养过。当刘勃的爸爸被张作霖枪毙之后,他就立即把这个老上级的遗孀“接收”过来。那时候,刘勃已经在学校里跟着共产党干上了。依着张宗扬的性子,真想在报纸上发表个声明,和这危险的养子断绝关系。可是他又怕社会舆论所不容。顶头上司尸骨未寒,他就占有了那孤苦的新寡,如果再声明遗弃那仅存的一点骨血,怎能为天理人情所容?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对恶人也起着无形的约束作用。   刘勃的养父张宗扬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思虑再三,不但没敢和刘勃撕破脸,还从刘勃生父的抚恤金里拿出一笔钱给了刘勃。刘勃虽然也知道这钱是他应得的,但是对这通情达理的养父还是抱有好感的。   不久,张作霖的北方政府垮台了。张宗扬也逃回了东北,从此,养父才完全摆脱开他所不喜欢的养子。   现在,当张宗扬正在飞黄腾达往上升的时候,多年断了联系的刘勃突然回来了。   他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早已人了共产党的养子回来干什么,是要瓦解他的军队还是要挖他的祖坟?他真想立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时过境迁,他现在根本用不着顾忌什么。可是老奸巨猾的汉奸没有立即动手,反而笑脸相迎,而且矢口不问刘勃这些年都干什么?这次回来意欲何为?他吩咐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摆一场家庭宴会,为新回来的长子接风洗尘。   这些年,刘勃的妈妈已经接连不断地又生下了三男两女。但是对这个前夫留下的惟一的骨血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她对他的突然归来时而热泪横流,时而喜笑颜开;她也为这个后任丈夫对刘勃的亲热而兴高采烈。在家宴桌上她让那三男两女轮番为新归来的大哥把盏敬酒。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刘勃,忽然享受到如此美妙的天伦之乐,面对着五光十色的豪华酒宴,真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步踏人了人间天堂一样,几杯美酒下肚,又好像升上了云端,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了。   有几次他甚至想说出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在这亲爱的后爹生母面前忏悔自己的过去,发誓永远在父母膝下克尽孝道。但他刚一张口,就被后爹张宗扬岔开了,他一边打岔还一边向他使眼色。刘勃看了看那几个弟弟妹妹,顿时领悟了后爹的好意,内心更加感激不已。   当酒足饭饱,离席而起的时候,张宗扬将刘勃领进了他卧室外间的小会客厅。   他关严了门,这才让刘勃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已经喝得神经异常兴奋的刘勃,立刻口若悬河地说上了,把他怎么参加青年团,成了共产党,一直到当上满洲团省委书记,都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汉奸后爹坦白了。最后,他双腿一弯,跪倒在他后爹的面前,俯身在后爹的膝上,泪如雨下地发誓永远和共产党断绝关系,一切都听后爹的安排,后爹让他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张宗扬不动声色地听着。一直到刘勃跪着讲完了,他才把他搀起来,还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刘勃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败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今后好好干,他一定想法提拔他,有他这个后台,几年后就可以挎上战刀,当上军官,捞个营长、团副不成问题。   刘勃被说得心花怒放,天灵盖都要乐开缝了,他带着这满心喜悦,在一个丫环服侍下,躺在楼上一间小巧卧室的软床上,带着笑意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他似乎才睡过去不久,便被人猛力推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妈妈,穿着一身绣花软缎睡衣,衣扣没系好,带子拖拉着,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惨白的两腮旁,腮边还挂着点点泪珠。她的手正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抓得那么紧,好像要抠到肉里去。他惊愕地望着她。还没等他张口说话,他妈妈嘴唇哆嗦着,声音战栗地说:“快,快!快起来逃命吧!那老鬼已经叫人来抓你啦!”   刘勃脑袋轰一声,酒劲都吓跑了,他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嘴唇也哆嗦上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抓我干什么?”   “他,他说你是共产党大官,你,你……”   她话还没说完,楼梯响起来。她一回身扑到门上,一边插门一边回头向刘勃挥着手喊道:“老鬼来了!我在这抵挡他,你快!快上阳台,跳上去,后墙下有梯子,快……”   刘勃头发都立起来了。他只穿着背心、裤衩,便一脚踢开通向阳台的雕花玻璃门,伏身在阳台上向下一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一阵发冷,不敢往下跳了,又奔回屋里……这时外面打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他那后爹正高声叫着他妈妈的名字,骂着,吼着,威吓着,说再不开门就要开枪了。他妈全身扑在门上,哭喊着,哀求着,嚎叫着……   刘勃一伏身,从床上抱起绵软的缎子被褥,返身跑回阳台,将被褥往下一扔,随着一咬牙,一闭眼睛,一纵身,便跳了下去。还算侥幸,他的双脚正踩在被褥上,没有摔着。他爬起就往院墙下跑,连滚带爬地摸到了梯子,竖上墙头,爬到顶端向墙外一看,下面也是黑洞洞的。他恨自己怎么没把缎子被褥抱过来。他一使劲,双脚登上了墙头,又一回手,把梯子推倒了。后退之路已经断绝,只有向外跳了。他又一闭眼,一纵身,只觉耳边“忽”一声风响,“嗖”一下落地了。这次五脏六腑差点墩出来,眼睛也冒起金星,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往前爬了几步,爬得动;急往起一站,站起来了;迈开步往前走,右腿好使,左腿有些痛。不,不是腿疼,是脚脖子疼,他伸手摸了摸,发黏。他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还能走得动。于是他一咬牙,忍着疼痛,光着两只脚向前跑去。他跑出了市区,又在黑洞洞的乡间路上跑着。他不敢停步,他要跑得远些,不然天亮时被人家看见怎么办?哪有这样赶路的?运动员也得穿双鞋呀!   远处村庄里鸡叫上了,启明星在南天上向他眨着眼睛。他又奋力往前跑了一段路,东天边上放出了鱼肚白色,对面路上好像有人在吆喝牲口。他忙停下脚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大口喘了几口气,往路两旁看了看。左边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长得与人齐,站在垄沟里能没过头顶。他忙一头钻进去,猫着腰往里跑。那时北满种高粱垄宽株稀,人在里边跑起来挺松宽。他跑了一段路,约莫着离大路远了,才停了下来。哎呀,不好!脚脖子一阵剧烈疼痛。他一咧嘴,一屁股坐在垄沟里,伸手一摸脚脖子滚热,溜圆,肿得老粗。他心一酸,眼泪滚下来,又一蹬腿、一伸腰,直挺挺地躺在垄沟里。他伤心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蚊子飞过来咬他,连癫蛤螟也爬上了他的肚皮……激灵一下子,他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忙坐起左顾右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高粱地里……   这时天已大亮。刘勃瞅瞅自己全身上下被蚊虫咬出的许多大包,再低头看看那只伤脚,不光红肿,还淤着一片血,淤血当中隆起一条伤口,显然是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剐破的。脚掌子上也有划破的地方。他看着这条伤腿和带血的脚,几乎又要哭起来……怎么办好呢?身上一文不名,连件衣服也没有,肚子饿得又叫起来,天哪!这……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了手腕子上还戴着一块表!一夜狂奔,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现在一眼发现了,真像叫化子拾到狗头金一样高兴。这回不愁没有钱了,这块他亲爸爸留给他的瑞士“欧米茄”表,可以变成钱,变成衣服,变成食物,变成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得怎么变呢?自己就这样拿着出去卖,人家一定会以为他是偷来的,抢来的……   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呀!要想办法,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吃力地从垄沟里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横越垄沟,拖着红肿的伤腿,咬着牙向与大道平行的东方走去。   他就要走出这片高粱地了。红色的阳光已经从逐渐稀疏的高粱秆棵间照射进来。   他轻移脚步,眯缝着眼睛,努力向外边窥视着。   外边是一片矮棵植物。不对,比矮棵还矮,挺大的叶子铺在地下,把垄沟都盖住了,叶子一旁结着圆圆的东西,有小孩脑袋大,溜圆溜圆的……哎呀!西瓜!那是西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他又饿又渴的情况下,面前竟然出现了一片西瓜地!   中医管西瓜叫“天然白虎汤”,可以清心、利尿。解毒、润肺。他嘴里流着口水,猫着腰向那既解渴又有营养价值的物体摸去。当他脑袋探出高粱地的时候,他又留神向四外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离他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用林秸搭的瓜窝棚,窝棚顶上伸出个小烟筒,一缕青烟正在袅袅上升,显然有人住在里面。他不敢粗心大意了,忙趴在地下,用眼睛向瓜地寻摸着。他瞄准一个大个的匍匐前进,待摸到它跟前,双手抱住,一揪,搞到手中。西瓜分量很重,青绿色的皮上还带着绒毛,没熟,是个生瓜。他有些失望地放下它,又去摸附近另一个大的。当他的两只手正抱住这个瓜要往下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像炸雷一样从空而降:“哪来的野贼!快住手!”   刘勃浑身一哆嗦,猛一抬头,只见从一棵大柳树后边跑出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胡子老头,手持一条扎枪,正横越垄沟,朝他这边奔来。   刘勃吓得叫了一声妈,扔下手中的大西瓜,从地下爬起来就往高粱地里跑。他腿瘸,跑不快,挣扎着跑了十来步,一下被垄台绊倒了,还没等他再爬起来,黑胡子老头已经赶到,一脚踏在他屁股上,磨得放光的扎枪头子对准他的脑袋。   老头怒吼道:“你再动一下,我就给你扎个透眼!”   这可把刘勃吓坏了。他早就听说黑龙江人性子野,何况在这荒郊野外,杀了人有谁管?他那淡黄的饼子脸吓得完全扭歪变形了,圆圆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扎枪头,扯着尖嗓子嚎叫起来:“大爷……饶命啊!我,我不是小偷呀……”   “你还敢犟嘴!”老头抖了抖手中扎枪吼道,“我先扎你个透眼看你认账不认账!”老头手中的扎枪好像眼看就要扎下来了。   刘勃忙举起一只手,对着扎枪头拼命摆动,一连声地喊着:“大爷!大爷!我认账啊!我,我……”   “说!你是不是偷瓜贼?”扎枪头又往下降落半尺。   “是,是。我是偷瓜贼。   “还敢犟嘴不?”   “不,不敢了。   “那就起来,跟我走!”老头踏在刘勃屁股上的脚撤回去了,又横跨垄台,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扎枪头还对着刘勃。   刘勃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哭丧着饼子脸站着没动。   老头又吼了一声:“走!”   刘勃又一激灵:“上哪去?”   “村公所!”   “哎呀!”刘勃忙又哭着哀求着,“大爷,你老可别送我上村公所呀!那我就完了!我,我……”他忽然一伸左手,一边往下摘手表一边说,“我这有块进口手表,瑞士国的,我孝敬给你老人家,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表从手腕子上摘下来了,用双手举向老头。   老头浓眉一皱,指着表吼道:“你还是个偷表贼?”   “不,不是。”刘勃忙又摆着手说,“我不偷表。你老看看我这身打扮,能穿着背心裤衩去偷表吗?”   老头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这一打量,他又得出了一个新结论,一持黑胡子说:“啊,我明白了!你原来是个色鬼,上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炕,让人家捉奸的堵住了,这才……”   “哎呀,你老又冤枉我了!我从来不干那肮脏事儿……”   “那咋连布衫裤子都耍拉没了?”   “我我……”   “说呀!说出个子午卯西来我听听。   “我,我……”刘勃圆眼珠子直劲儿晃荡。这时,他的心神稍稍稳了一点。他已看清老头那古铜色的圆脸上长着一副端正的五官,虽然满脸怒气却不凶恶,一身带补丁的粗布衣裳洗得还干净,看样子像个正经庄稼老头。刘勃便把心一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说道,“我,我实话对你老说了吧,我昨天正在家里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日本人忽然来抓我,我顾不得穿衣服就跑出来了……”。   “日本人抓你?”老头又打量刘勃一眼,“他们为啥抓你?”   “因为……”刘勃眼珠子又一晃荡说,“我说了实话你老不会去报告给日本人吧?”   ‘你说啥话?“老头眼睛一瞪,黑胡子都掀起来了。他要接着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说吧,我老郭头从来没干过见不得祖宗三代的事儿。   “刘勃从老头的感情变化和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得出了进一步的判断,便打起精神说道:“因为我反对日本强盗的侵略,我热爱我们的祖国……”   老头眼睛一亮,没等刘勃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反满抗日的?”   “正是。”   老头“嗯”了一声,又捋着胡子想了想,突然一指刘勃,瞪着眼睛间道,“那你咋那么胆小?”   刘勃被这突然飞来的问题问住了,一时之间竟没回答上来。   老头毫不放松地接着问道:“说呀!为啥那么胆小?谁都明白,能挺起腰杆子反满抗日的都是英雄好汉,哪有你这样的?”老头举了举手中的扎枪说,“竟让这么个玩意儿吓得魂不附体,狼哭鬼嚎的,哪有个抗日英雄的样儿?”   刘勃的眼珠子又晃荡起来,老头话音一落,他马上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你老有所不知,抗击日寇是分成一武一文两条战线的:武的在前冲锋陷阵,敢打敢冲,这就是你老所说的英雄好汉;文的专靠着一支笔杆子,写传单,写标语,写文章,写口号,用文字做武器打击敌人。”   “这么说你是文的?”   “专写传单和标语。”   “那你写了敢出去贴?敢出去撒?”   “我光管写,贴、撒另有专人。”   “这么说你们有一帮人?”   “说一帮人是不够的。”刘勃越说越来精神,这时竞把手一举,头一扬,像诗人朗诵一般地说,“我们有千千万万的祖国儿女!我们有数不清的英雄战士,我们在抗日的红旗指引下,一定要把日寇赶出中国去!”   老头的眼睛又亮起来,他忽然急速地向刘勃身前走了几步,几乎靠到刘勃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战士!红旗!你,你是不是共产党?”   刘勃面对着老头那激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明白,他连连点着头说:“你老算说对了,我正是一个共产党员。”   老头一把抓住刘勃的手,摇晃着说:“这么说你是个同志!”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太好了!”老头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抓着刘勃说,“我的儿子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支武的,他现在跟着同志上了游击队。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领个老姑娘,种了这片西瓜……”说到这他忽然停住话头,“哎哟”了一声说,“别光顾说话了,你是不是水米没打牙,又饥又渴?”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走吧!”老头搀着刘勃说,“跟我到瓜窝棚里去,到这就像到家里一样,咱们是同志呀!”   老头搀着刘勃向高粱地外面走去。就在他俩刚刚从高粱地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飞过一只皮鞋脚来,一下把老头手中的扎枪踢飞了,接着又伸过一只长胳膊,一把抓住了老头的领口。   老头和刘勃都吓得一抖。刘勃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伪警察,右手端着匣枪,左手扭着老头,一边狞笑着一边对老头说道:“好你个老郭头,老子早就断定你是共匪,这回……”   警察正在得意地说着,没想到老郭头猛往前一蹿,一张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警察,连端枪的胳膊都被箍在他那有力的臂膀当中了。   “啪”的一声,警察手中的枪走火了,枪子正巧打在一棵高粱秆上,高粱秆应声折断。   刘勃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扔下老郭头,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在枪声的强烈刺激下,他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块高粱地,又钻进了另一块高粱地……   ……刘勃没命地奔跑着,跑哇跑,不知跑了多么远,最后,他跑到一座山丘上,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头倒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长叹了一声,举起手,要看看几点钟了。糟糕!   手表不见了!手表是在要给老头的时候摘下拿在手里的,一定是在方才奔跑的时候甩丢的。这回可真成了彻底的穷光蛋了,身上除了两块“遮羞布”之外,一无所有!   这可怎么回哈尔滨哪?   刘勃躺在树丛里,呜呜地哭起来。   49   从刘勃失踪以后,领导因为情况不明,考虑到团省委机关和关静娴的安全,就将机关临时迁移到南岗海拉尔街两间白俄平房里。这房子原来是由师专一位共产党员教师住着,最近教师把家眷送回老家双城县,自己参加了游击队,房子空出来了。   组织上立即将这地点僻静,环境稳固的两间房子接租下来,作为临时团省委机关。   关静娴搬进来的时候胸部刀伤还没好,组织上安排共青团员小吴昼夜照料她,孔氏医院外科护士、共青团员景秀莲也日夜往这奔跑。她利用职业上的方便,每天偷偷地拿来红伤药、内服药,连脱脂棉、药布都不用花钱买。药好,医治也及时,可是关静娴的刀口却愈合得很慢,使小吴和景秀莲都很着急。   关静娴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平常哪里划破个小口,不用上药很快就会长好,从来也不感染化脓,是属于那种肉皮子合的人。可是这次却不行了,忧伤损害了她健康的肌体,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才合上眼睛,就看见刘勃瞪着溜圆的眼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   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   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   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   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此呀!   mpanel(1);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楼梦》中元春被选进宫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   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粗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肉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对着胸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根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根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阴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阴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阴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粗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粗布裤褂,上边补丁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根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根,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两口粗气,然后望着关静娴,吐出三个字:“你好哇?”那声音是嘶哑的,陌生的,好像是从地板缝里冒出来的。   关静娴浑身一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半天,才点点头说:“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刘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死里逃生,一言难尽哪!”   小吴在墙角探着头问了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刘勃瞪着大眼珠子看小吴。还没等他答话,景秀莲从门旁走过来说:“他到原来住处找你们找不着,就去找我……”   “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了?”小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白愣了景秀莲一眼说,“省委领导知道不!李汉超同志一再告诉我们,对这个新机关的地址一定要保守秘密……”   “咚”的一声,刘勃用大木棍子敲了一下地板。这突然的一击,把小吴的话给镇回去了;把关静娴吓得一捂心口;连景秀莲都“哎呀”了一声。还没等三个女人开口,刘勃说上了。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活动起来。他用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小吴恶狠狠地问道:“你要对谁保守秘密?对我?对团省委的领导者?对这里的真正主人?对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同志?你,你还有点阶级同情心没有?”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真把小吴给镇住了,年轻的小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景秀莲也急得直搓手。还是关静娴先开口了,她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对刘勃说:“你对小吴发什么火?她的话没有错,是按组织原则讲的。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到处查也查不着你,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刘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晃了两下,忙又用粗木棍支撑住身体,然后直着沙哑的嗓子,用一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嘶鸣着,“我要是叛变、投敌,能落得这个样子吗?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女,死也要死在自己同志的面前。   我腿受了伤,化脓了,溃烂了,一路乞讨着,头拱地爬回了哈尔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们,我希望得到的是同志的关怀,家,家的温暖,可是想不到你们……”   汗珠子从他头上滚下来,他又晃了两下,好像要栽倒。   景秀莲忙抢步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刘勃闭上的眼睛又张开。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说:“你们看,看看我这伤腿吧,我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左裤脚拽起来,露出了红肿化脓的大腿,伤势真很严重。脚脖子肿得和腿肚子一般粗,皮肤挣得发亮,里侧踝子骨上边有一条子像脓疮一样的伤口,黑紫色的血水从那里渗出来……   关静娴“呀”了一声对景秀莲说:“怎么不给他处置一下?”   景秀莲一皱眉说:“他到医院的时候我刚下班,不在班上,我就不敢往处置室领,他这样子……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家离医院本来挺近,可是我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当时可把我急坏了。我想送他去住店,可是哪座客店没有特务的眼线?我也明知道一下子就回到这里不太好,可是……”   “可是总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刘勃苦笑了一下,紧接着话音对景秀莲说,“无论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你在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还是信任我,不嫌弃我,以阶级的感情对待我……”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大眼珠子又晃荡起来,瞥了关静娴一眼,又把眼光移向小吴说,“当然,你们对我的态度,我也是完全理解的。我走了这些天,行踪不明,下落不知,又是这个样子回来,你们怀疑我,审查我,都是应该的。我不但不应该发脾气,还应该主动向你们说明我这些日子的真实情况,接受同志们的审查。我,我是一个领导者,本应在原则问题上做出样子,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到这里,他竟从大眼珠子里挤出几滴眼泪来。   他这一流泪,心地憨厚的关静娴可受不住了,她先失声地痛哭起来,小吴看姐姐哭,也一扭身,伏身在她腿上哭了。   景秀莲的眼泪也在眼边上转,但她强行忍住了。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都不要哭了,听我正式提个建议。”   关静娴和小吴还在哭。   景秀莲又郑重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那一双姐妹才把哭泣变成了抽泣。刘勃则是睁着圆眼珠子看着景秀莲。   景秀莲又停了一下才说道:“我建议我们几个共青团员,开个临时会议。方才刘勃同志提到审查问题,我觉得他提得对,我们现在就请刘勃同志说说他这些日子的行踪去向,说清楚了,好安排他的住处,明天也好向省委领导汇报。我这建议大家同意不?”   景秀莲话声刚住,刘勃马上点着头说:“我愿意接受同志们的审查。”   小吴也从关静姻的腿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说:“我也赞成。”   这时大家都看着关静娴。关静娴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庄重地点点头。   “那我就说了。”刘勃晃荡一下眼珠于说,“我为什么出走?同志们是清楚的。   我那天离开静娴和小吴以后,就要去找李汉超同志,准备向他汇报罗世诚被捕的消息,研究营救措施。可是我刚出去不远,戒严开始了。我心里非常着急,怎么办呢?”   “还怎么办呢?回来呗。”小吴眼珠子一白愣,忍不住地说,‘当时我和娴姐都寻思你能回来,娴姐还忍着伤痛站到窗前往外看,可是你……““小吴,说那些干啥!”关静娴一拉小吴,又转对刘勃说,“你说下去吧。”   刘勃苦笑了一下说:“我当时确实想回来过。我那时候已经很疲劳了,回来往床上一躺,又安全又舒服,该有多好!可是我怎能为图个人的安逸置同志生死于不顾!我一咬牙,一横心,决定冲破敌人的警戒,冒着最大的危险去找李汉超同志。   我仗着熟悉地形,净钻小胡同。小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连条狗都看不见。   当我跑出了裤裆街,刚往头道街进的时候,迎面闪出两个拎着匣枪的便衣,看见我就吆喝了一声‘站住’!我一看不好,扭头就跑,两个便衣在后边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喊:”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不管他们怎么喊,我还是猛往前跑。‘叭,叭’他们真开枪了,枪子带着啸音擦着我耳边子飞过去。我是从枪子里钻出来的,当然不怕他们这两下子了。我仍然钻小胡同,三绕两绕就把他们绕迷糊甩没影了。   这时候我也是累坏了,我躲进一间快要倒塌的小破房子里,一边休息一边想:我得怎么办?还去找李汉超同志?前边的路显然很难通过了,再说他也是才从飞行集会的地点退出去,不知道被同志们掩护着退到哪里去了?我这样到外乱跑,个人出事倒不要紧,误了营救同志出险岂不要造成终生遗憾!想来想去,我决定冲出哈尔滨,直接去找汤北游击队队长夏云天同志。他那里我去过。夏云天同志是智勇双全,侠肝义胆,威震三江的英雄。只要我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即行动。他手下还有无数英雄好汉,像劫牢反狱这样事,在他们看来易如反掌。主意已定,立即行动。偏巧这时候戒严解除了,我摸到江边,找了一条往下江去的载货帆船,就离开了哈尔滨。   “一路上都很顺当,谁知到了蛤螟河子,快要接近游击队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身后又长了尾巴,这是个傻大黑粗的彪形大汉,大概是看我穿着打扮不像乡下人,又总往游击队方向模,就跟上来了。我开始寻思这个傻大个好对付,就走山林钻树趟子,满以为也能甩掉他。可这回倒过来了,他对那一带地形熟悉得就像我熟悉哈尔滨裤裆街一样。有一回我钻出一片树趟子,回头一看,这家伙没了,心里一阵轻松,刚要举步往前走,可倒好,这家伙像座黑塔一样在我对面站着呢,还对我一呲牙,嘿嘿一乐。我一哆嗦,忙一扭头,钻进了左边一片树林子。这家伙一看,既不吆喝我站住,也不使劲撵我,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心想: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是在戏弄我还是另有坏打算?正在我猜想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句瓮声瓮气的喊声:”行了,到站了,你仔细往前边看看,到了什么地方!““我一听忙往前走两步,树林子断头了,我探头一看,天啊!我被他赶上了绝路!眼前是一条悬崖绝壁,立陡的石崖上只长着几棵小松树,下边就是望不见底的深渊,真是到了插翅难逃的鬼门关。我这时一狠心,打定了以身殉难的主意,至少要想法和他同归于尽……傻大个靠近我了,手里拎着匣枪,满脸是胜利的微笑。我高举起两只手,装成任他擒拿的意思。他大咧咧地站到我面前,伸手摸我的兜,搜我的腰。正当他掐住我的钱包往出拽的时候,我猛一哈腰,两手一用力,抱住他粗大的腰身,用尽平生之力往悬崖下一抡……这家伙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一手,只听‘妈呀’一声惨叫,这个庞然大物就被我抡下了万丈深渊!和这同时,我也站立不稳,大头朝下向悬崖下栽去。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我的头脑却是异常冷静的,我仿佛看见在我栽下去的绝壁上长着两棵小松树,我的手尽量向那上抓去。这多亏我在北京念书的时候练过单杠,双手和两臂都有些功夫。谢天谢地,我的手真的抓住松树了!   世界上的奇迹本不多,却让我给遇上了!我双手一抓,伸出来的松树枝权——真巧,这枝权不粗不细,两只手攥着正好满把,就像攥着单杠一样。我这时双臂一叫劲,在松树上就来了一个‘大抢’,又借着倒立起来的架势,往树干上一靠,就上了小松树c”我得救了!可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天空里得怎么办哪?我骑在小松树上,抬头往上一看,立陡的石崖像面大墙一样;往下一看,一群山燕在脚下盘旋,山燕下是雾气蒸腾的深渊,那个傻大个早已无影无踪了……就在我往下看的时候,我发现顺着左脚直往下流血,一看见血我才觉出疼来,我忙拽起裤脚一看,踝子骨上边划了一个大口子,血从那里不断往出流。可是这时候我哪有工夫顾它,死活尚难预料,划破个口子算什么?   “我在树上一直蹲了一个多小时,正在我求救无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上边有人声,像唱什么?我细一听,原来唱的是:”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生了一个女蝉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忙高声喊起来:”救人哪!   救人哪!’“很快地崖顶上就探出个脑袋来。我骑那棵松树离他只有十来米远,看得很清楚,连他瞎了一只眼睛都看出来了。他长了一脸连鬓胡子,也分不清有多大岁数,我忙喊了一声:”大哥,快救救我吧。‘“他先不答话,用一只独眼朝底下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救你容易,可你上来拿啥谢我呀?’“这真让我哭笑不得。我知道遇上了一个‘独眼龙’坏蛋,这样‘山毛野贼’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我真不敢得罪他,忙说:”我一定谢你,先救我上去吧。‘“他又想了一下,这才点头让我等着。他的脑袋缩回去了,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从上面抛下来一条粗绳子……   “等我爬到悬崖上边的时候,身上真像散架子一样,两只手也被绳子磨出血,我一头栽到地下,动弹不得了。   “他这时用脚踢我,仍然问我拿啥谢他。我闭上眼睛不答话。他就动手剥我的衣服。我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只好任他剥。还算不错,总算给我留下了背心裤衩。衣服剥完了,他才发现我还戴着手表。他一边往下摘表一边说:”你呀,若早点说有手表,何必让我费事扒衣服。‘“我听他这样说,便忙请他把衣服给我留下,省着我赤身露体的不好走路。   “他把嘴一撇说:”你真是属猴子的,顺杆儿爬上来了。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今天本来是到这一带采‘猴头’的,没成想遇上你这么一个‘肉头’。我救了你一命,你给我这些东西,咱们两不欠账。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再会吧。   “‘独眼龙’扬长而去了。这时候天也快黑了,我不敢久留,便支撑着站起来往前走。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左腿不但划出了伤口,还扭坏了脚脖子,走路非常困难。这下子可完了!找游击队,得上山,我拖着伤腿,又穿着背心裤镲,怎么上山?我真急得要哭出来。我感到对不起罗世诚同志,我不能实现营救他的愿望了!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走了回头路。我一路乞讨着,要吃的,也要穿的。我身上这身衣服,就是一位看瓜棚的老大爷给我的。一路上,我拖着伤腿,饿着肚子,我,我几乎再也见不到同志们啦!”   刘勃用双手盖住脸,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屋里鸦雀无声,屋外还刮着大风。   关静娴从床上移身下地,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送到刘勃面前,声音微颤着说:“你,你喝杯水吧。”话刚说完,泪珠就滚落在水碗里。   刘勃的哭泣声更大了。   景秀莲一拉小吴,悄声说:“走吧,到我家睡去。”   小吴看看关静娴。   关静娴一动没动地站在刘勃面前流着泪。   景秀莲拉着小吴往外走。刘勃忽然哽咽着说了一句:“别走,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们。”   景秀莲和小吴站住了:“什么话?”   刘勃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头还低着:“我化名叫田忠了,你们以后要管我叫田忠。”   小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田忠?”   刘勃的头抬起来了,积满泥垢的圆脸被抹得一塌糊涂,只有布满血丝的大眼珠子还晃荡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从田野里往回走,一路上下定决心:要永远忠于我们的党,忠于我们的事业,所以就改名叫田忠……”   刘勃又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   50   王一民下课后回到卢家,刚一跨进楼门,冬梅就迎上来告诉他:卢秋影少爷从汤岗子温泉回来了。   王一民听见一愣神,因为他听说卢秋影还得十天半月才回来,现在怎么提前了呢?   王一民和冬梅走进二楼屋中,准备放下学生作文本,就到隔壁去看望他这位高足。可是还没等他走出屋门,卢秋影进来了。这位少爷先给王一民鞠了一躬,问了句“王老师,您好”!完了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   从打这位少爷演了那出“求影”闹剧以后,王一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他比以前更加苍白和消瘦了。清秀的长瓜脸白得有些发青,像绒毛一样的小胡子长满了上唇,原来那大波纹烫发变得乱蓬蓬的,好像从未梳理过,一身法国夏料西装穿得扭扭歪歪,衬衣领口敞开着,脚下是一双红色牛皮拖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他仰身坐在沙发上,对王一民说道:“家父在信中说王老师已经搬到合下来住,今后可以朝夕受业于门下了。我听见后特别高兴,一着急,就跑回来了。”   “那边医疗结束了吗?”王一民也坐在沙发上说到,“听老伯说那里治疗都是有日期的,世兄不是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到期吗?   “谁管他那一套。”卢秋影一挥手说,“我一个人在汤岗子住得实在无聊,温泉洗得我四肢无力。最近那里又大兴土木,说给博仪修什么‘龙泉别墅’,一天到晚人喊马叫,把原来那点诗意都给破坏了……”   他正说到这里,冬梅用漆盘托来咖啡,刚要往茶几上放,卢秋影一皱眉头说:“不要,拿走!”   冬梅一愣神,轻声地说:“您方才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现让他们煮的。”   “那是方才!”卢秋影一瞪眼睛,又用手一指王一民说,“现在王老师回来了,我要请他品尝一下我在汤岗子特制的矿泉水。”   冬梅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说:“好,我就去拿。”   冬梅托起茶盘要走。王一民却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别走,别走,咱们今天就喝咖啡。”   冬梅站下了,看看卢秋影又看看王一民,不知听谁的好。   王一民仍然笑着对卢秋影说:“世兄既然要喝咖啡,怎能因为我回来改变呢。   我住在这里不走,特制矿泉水随时可以品尝,何必非今天不可呢。”说完又转对冬梅招着手说,“来,咖啡香味已经飘过来了,快端来吧。”   mpanel(1);卢秋影一听也笑着对冬梅招手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端来吧。”   冬梅忙又把漆盘端回来。漆盘里摆着细高挑儿的描金咖啡壶,两个耳朵的精制砂糖罐,还有两盏喝咖啡的杯子。冬梅放下漆盘,刚要往桌上摆,卢秋影又一摆手说:“好了,我们自己拿。你到我写字台上,把那包雪茄拿来。”   冬梅忙应声往外走去。   王一民一听忙问道:“拿雪茄谁抽?”   “我呀。”   “我记得世兄是不抽烟的。”   卢秋影淡淡一笑说:“在您记忆中的那个我确实是不抽烟的,可是现在这个我拍上了,而且抽得很厉害,可以和老烟客相比了。您看看我的手!”卢秋影把右手向王一民伸过去。   王一民记得他的手是很有特点的,纤长的手指,细腻的肉皮,再加上那白洁如玉的肤色,如果不看全身,真会以为是妙龄女郎的纤纤素手呢。可是现在却完全变样了,由于他全身的消瘦,手也显得瘦骨麟峋,连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从前那纤长白嫩的手指尖,如今竟像才从泥地里拔出来的公鸡爪子一样,又黑又黄,如果这时不看他的全身,真会以为是久吸鸦片的“大烟鬼”的手指头呢。   手是人的第二面孔,王一民不由得又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虽然白得发青,却没那鸡爪一样的黑黄色……且慢,他呲开牙笑了!这回王一民才看清,他露出来的牙齿竟也和手指尖的颜色差不多,变黄了,从前那也是和玉石一样的洁白呀,牙齿变色了,再往里去的五脏六腑呢……王一民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呲开牙微笑着的卢秋影说话了:“怎么样?您看着是不是很有感触?这我从您的脸上能看出来。您一定觉得我的手变化很大。”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   卢秋影脑袋靠在沙发背上长吁了一口气,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梅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外国字的漂亮烟盒,还有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她看卢秋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便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等着。她见王一民在看她,就将身子稍稍向后移了移,然后向王一民打起手势来。她先指了指卢秋影,又举了举烟盒,然后又用手在嘴唇上边分左右抹了两下,又指了指烟盒,筋着鼻子摆了摆手。最后手指着卢秋影做了一个鬼脸。   冬梅这一套手势,王一民完全看明白了,翻译过来就是:卢秋影抽烟卷,嘴上长两撇胡子的老爷不让,可是卢秋影偏抽。最后那个鬼脸是看不起卢秋影的意思。   王一民对冬梅这套简单明了的手势很感兴趣,尤其是最后那个天真调皮的鬼脸,几乎把王一民逗乐了。冬梅一看王一民要乐,忙对他摆手,王一民也忙收住了笑容。   卢秋影睁开了眼睛,向冬梅伸出手去。冬梅忙把雪茄和打火机递给他,然后走到茶几前去倒咖啡。   卢秋影点着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长长的白烟,接着对冬梅挥了挥手,冬梅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卢秋影又吸了一口烟,随着喷出的白烟说话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乍听起来还有些忧伤凄楚的感觉:“您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吸烟?而且吸得那么重?   手熏得像成天摆弄大烟泡的烟鬼一样难看?是呀,我自己看着这手都觉得心酸。难怪今天我一回来,老父亲竟对着我失声地痛哭了一场,接着就命令我振作精神,理发,刮胡子,戒烟!我当时就回禀他老人家,别的事情都遵从严命,—一照办,惟独这烟我戒不掉,我,我……”卢秋影激动地站起来了,他发自肺腑地喊道:“我需要刺激!我离不开刺激!当我那热烈的希望一下被粉碎的时候;当我那罗曼蒂克式的美梦被惊醒的时候;当我那理想的密斯被人独占的时候;当我这被击伤的生命快要窒息的时候,我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我靠的就是刺激,一切能刺激我神经的东西我都需要。假若现在在我面前摆着一剂毒药,有人指给我说:瞧,那是一剂会致人死命的毒药,但是它却可以给你剧烈的刺激,会帮你拿起复仇的利剑,斩断那独占者的咽喉,夺回那天使般的密斯。我听见以后,就会毫不迟疑地吞下那毒药,斩杀那情敌,然后拥抱着我的情人,在微笑中死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卢秋影不得不停下话头。他退坐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于,咳嗽着,喘息着,一颗颗汗珠,从他鼻尖上,额头上渗出来。   王一民痛心而惊讶地望着卢秋影。等他咳嗽停息以后,才对他说道:“对世兄这番话有的我能理解,有的我不能理解。请世兄允许我大胆而直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卢秋影抬起头来,直望着王一民说:“我喜欢直率,更欢迎听王老师的高论。”   “那就恕我直言了。我不知道世兄指的‘独占者’和‘情敌’是谁?据我所知,这是不存在的,是世兄一个人在酒醒之后,假想出来的。操练军队可以有假想敌,正常生活中却不能随意给自己设想出一个敌人来,那会坏事的,弄不好甚至会制造出一场悲剧!”   “您所说的悲剧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起码是正在演着啊!”卢秋影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激动地说起来,“我就是这悲剧当中的主角。我的灵魂,我的躯壳,都在向这悲剧的深渊当中沉没!您是我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说话应该是真诚的。但是您却说我是给自己随意设想出一个敌人来。您这话是真诚的吗?请您想一想:我——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亿万家财的惟一继承人,而且自谓颇有才华,相貌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能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个我,去向一个以卖艺为生的女演员求爱,按理她就应该立即投入我的怀抱,就像珍妃投向光绪的脚下一样。可是想不到她却断然地拒绝了我的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中间隔着一个他吗!这个他挂着作家的招牌,摇着善于诱惑女人的笔杆,既写小说又写话剧,他写她演,造成一个天作之合的假象,使她——一个天真的美女,一下坠入了郎才女貌的幻想深渊中而不能自拔!大概她还不知道,这个作家正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陈世美!他家中早已娶了妻子。今天他看见女演员漂亮就丢掉前妻,明天他爱上哪个布尔乔亚的密斯又会抛弃这个天真的柳絮影……这幅图景我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您——聪明的王老师,本来您也会看清这幅图景的,可是您却避而不谈。甚至说我是硬造出了一个‘假想敌’,您,您可要主持公道啊!亲爱的王老师,我把满腔的肺腑之言都向您倾倒出来,目的是盼望能换得您一片真诚的同情。如果您真能同情我,为我的未来和幸福设想一番,我想您就会自动去向那个作家——您的朋友和同乡去讲明我的痛苦,我的悲哀,请他答应我的请求,让开柳絮影,终止这场悲剧。您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听您的忠告,那么在这场悲剧里扮演主角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他和她!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的,他那每出悲剧的结尾,都是满台死尸,这样的悲剧结尾,我希望能用王老师的手把它制止!”   卢秋影最后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然后他点着一支雪茄,猛烈地吸起来,一边吸一边咳嗽……   王一民皱着双眉喝了一大口咖啡,等卢秋影咳嗽平息下来,他才诚恳地说道:“世兄,我非常希望我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但是我不准备伸向你说的那位作家,而要伸向你。”   卢秋影猛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对着王一民喊道:“您还在坚持您的看法?”   王一民平静地说:“我想尽我的全力,说明我的看法,把这场你自己编织的悲剧彻底加以解剖。”   “不,不,我不需要!”卢秋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血色的白脸涨得发红,连薄薄的嘴唇都激动得抖动起来。他叉开双腿,站在地中央,举着手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们谁也不会同情我。我一踏进家门,就成了被践踏的对象,父亲教训我,姐姐责备我,连您,您……”   正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门,卢秋影急止住话头,回身看。王一民忙喊了一声:“哪位,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卢淑娟。她穿着一身白纱旗袍,上面罩着一件墨绿色的小马甲,淡雅中带着深沉。她先对王一民点点头,然后看着卢秋影说:“弟弟,你不是正在讲话吗,我仿佛还听见你提到了我,你接着说呀。”   “不,不,我不说了。”卢秋影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坐在沙发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看法是一样的,都会起来反对我。”   “为什么反对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是仇人?还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卢淑娟走到卢秋影面前,充满感情地说,“你是我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弟弟呀!你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爸爸为你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他说你内伤很重,明天要亲自去请德国的弗兰茨博士给你彻底诊断一下。弟弟,爸爸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我们当儿女的,为了他老人家的健康着想,也要约束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呀!”   卢秋影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我没念过《孝经》,也不想当孝子。我为爸爸着想,爸爸为我着想没有?”   “你说什么?”卢淑娟震惊地往前走了一步,双颊鲜红,二目圆睁地指着卢秋影说,“你,你怎么能讲这种话?这要让爸爸听见,会气坏他老人家的!你……唉!”   眼泪在卢淑娟眼边上转,她猛一转身,背过脸去,掏出手绢,悄悄擦着眼睛。   卢秋影低着头,撅着嘴不吱声了。   门开了,冬梅走进来。她似乎觉出屋里气氛不对,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卢淑娟身边,轻轻问道:“小姐,您告诉少爷没有?”   卢淑娟摇摇头。   冬梅看着卢秋影,卢秋影仍然低着头。又看看卢淑娟,卢淑娟仍然倒背脸站着。   她把脸转向王一民,王一民用手悄悄指指卢淑娟,又在两只眼睛下边各画一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对卢淑娟提高嗓音说:“小姐,他说少爷要是没空,他就要过来看望少爷啦。”   “你跟少爷说吧。”卢淑娟仍然不回头地说。   这时卢秋影抬起头来,问冬梅:“谁要看我?”   “葛明礼舅爷。”   “是他!”卢秋影一皱眉说,“他来干什么?”   “是来看三太太的。听说少爷回来了,就要过来看望。”   “我不见!”卢秋影一挥手说,“你告诉他,我不舒服,睡着了。”   “是。”冬梅答应完了,转身向外走。   冬梅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去了,卢秋影忽然又喊了一声:“回来!”   冬梅一激灵,伸出门外的脚立刻撤回来,转回身,直望着卢秋影。   卢秋影站起身来问道:“他在哪?”   “在东楼楼下小客厅里。”   “好,我去看他。”卢秋影说完举步向外就走。   卢淑娟回过身来喊了一声“弟弟”!卢秋影却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   冬梅忙对卢淑娟说:“小姐,您有什么话要和少爷说,我撵上去告诉他。”   “我就想嘱咐他一句:和这个舅舅说话要多加小心,别什么都说。”   王一民心里正在着急,他想拦住卢秋影,不让他去见这个特务头子,又怕太露痕迹,没好出口。这时趁着这个机会,忙在卢淑娟话音后边加了一句:“对,你快撵上去告诉他,完了就在那侍候着,听听他们讲什么?”   冬梅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等王一民话音一住,她已经像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王一民跟过去关严了门,回过身来对卢淑娟说:“我这样嘱咐冬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卢淑娟摇摇头说:“正相反,我觉得您这是出于对我们家的关心。我这个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他对妈妈有过恩情,我们也早就和他断绝来往了。妈妈是个重情义的人,谁对她有好处就念念不忘,这也影响了爸爸。”   王一民很想弄清葛明礼和卢家的历史渊源,便乘机试探着问道:“听说他和三伯母是堂兄妹?”   卢淑娟点点头说:“他父亲是我外公的亲哥哥。老哥俩都在奉天做大豆出口的买卖。他比我妈妈大七岁。从小就不走正道,偷鸡摸狗,耍钱弄鬼,吃喝嫖赌,什么歪门邪道都会。每天和群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胡作非为。有一次把大外公气坏了,发狠心把他捆起来,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想要饿他几天。哪知道他那群狐朋狗友里面有几个鸡鸣狗盗之徒,撬门压锁挖窟窿盗洞无所不能,不但把他救了出来,还偷了一大笔钱,一齐跑出了奉天城——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已和哈尔滨的地痞流氓有句连,所以一下就扎进北市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干起来了。   “他这一携款潜逃,把大外公气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没出几天,就离开了人世。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巧这时候日俄战争开始了,大豆出口陷于停顿,价格一落千丈,没出三天,外公的买卖完全破产。他一时没想开,钻到汽车底下寻了短见。舅舅那时也被抓进牢狱。外婆一股急火瞎了眼睛。这时妈妈只有十六岁,是古人说的二八年华。她出落得非常美丽,是外公的一颗掌上明珠。平日她只读书写字,对世态人情,却一概不知。突然遭遇这样大难,简直像天塌下来一样。这时候有一个坏蛋柜伙,是专门跑外地的‘外柜’,平常早已注意上妈妈,这时就起了趁火打劫的坏心。他暗地里勾结上一个人贩子,假说皇姑屯有一个香火极盛的眼光娘娘,如果有闹眼睛的人或者近亲前去讨药,便能立即降下仙丹来,百灵百验,瞎了眼睛的吃上也能重见光明。妈妈为外婆的眼睛已经无数次祷告苍天,听他这一说,当然愿意去了,于是很轻易地就被拐骗走了。   “他们把妈妈挟持到哈尔滨,关到北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要卖给一等妓院。   正在快要成交的时候,被我这个舅舅探听到了,他伙同一帮流氓打手,不但把妈妈抢出来,还把那个‘外柜’和人贩子痛打了一顿。   “舅舅救出妈妈以后,听了妈妈哭诉家中惨遭灾祸的情况——他当然知道这场灾祸是由他引起的,这时他的良心还没完全混灭,就决定亲自送妈妈回奉天。等回到奉天一看,才知道妈妈失踪以后,瞎眼外婆也悬梁自尽,家中房产已经都叫债权人占据,所有家财也都被人分净,家已经不存在了!   “这可怎么办?妈妈往哪里去?这时候所有亲戚都躲起来了,大概都怕前去借贷。舅舅根本没有成家,耍光棍的人成什么家?他当然没法带妈妈,而且妈妈也发誓今生永远不去哈尔滨北市场那鬼地方。   “这时候我爷爷正在清廷末任奉天总督锡良下边当总管财赋和人事的布政使,也叫藩台或藩司,是从二品的大员。他老人家生下我父亲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比父亲小十来岁,当时也是二八年华,祖父对她十分钟爱,总觉她一人独处深闺,无人陪伴,就想寻找一个合适的‘伴读’,陪着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这样人的地位高于丫环低于小姐,有点半奴半主的意思。有教养人家的姑娘不肯去,没教养的姑娘又不要。《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唐寅到相府去当伴读,是因为另有所求,不然这种人是很难找的。   “事有凑巧,这情况被舅舅打听到了。我爷爷是出名的清官廉吏,祖传的家业又极富庶,在老家吉林有良田千顷。把妈妈交给这样人家是可以放心的。所以舅舅就把妈妈送去了。爷爷一试,特别高兴,立即就把妈妈收下了。   “妈妈就是这样进了我们卢家,至于以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卢淑娟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抿着嘴一笑,又斜看了王一民一眼说,“就不用多说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您就可以想见了。”   王一民也微笑着点点头。   卢淑娟又微笑着说:“您瞧,我把我们家的历史都当您讲了。您听完后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还认这汉奸哥哥。我为什么还管他叫舅舅。   “叫尽管叫,心中有数就可以。   卢淑娟点点头。   王一民沉思一下又问卢淑娟:“今天他又来干什么?”   “说是来看妈妈。   “没看老伯?”   “连提都没提。   “三伯母身体欠安吗?”   “很健康。   “那就怪了。据我分析,他往府上跑,目的应该是很明确的:就是奉日本主子之命,鼓动老伯出山。可是现在却抛开老伯不提,专来看望三伯母。如果三伯母身体欠安,他来是有理可讲的,现在又很健康。而他,又和,般汉奸大不一样,从时间上讲,他也应该是个大忙人,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往府上跑,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文章呢?”   “您说得很有道理。”卢淑娟深表同意地点着头说,“他这两次来和妈妈唠的都是家常嗑,根本不提爸爸。对了他不提爸爸可不断谈到我。”卢淑娟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问我各方面的情况,连念过什么古书都问了,上回竞向我要起画来……”   王一民注意地听着,这时忙问道:“他向你要什么画?”   “要我自己画的画,说要请高手装裱,挂在他家客厅里。   “他看过你的画吗2”   “没有。我的画轻易不给人看。   “从前在一起谈过吗?”   “也没有。我也从不愿在人前谈论自己的画。   “那怎么突然要起来?”   “我也纳闷呢。”   “你给他了吗?”   “我怎么能把画给他这种人呢。”   王一民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门开了,冬梅走进来。   王一民忙问道:“他走了吗!”   “没走。”冬梅摇摇头说,“少爷不让我在那听,把我撵出来了。”   卢淑娟一蹩双眉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冬梅摇摇头说,“开头他们拉家长,舅爷问少爷在温泉的情形,还让我听。后来少爷说到他的痛苦的时候,就挥手让我出来了。”   卢淑娟往起一站说:“我看看去。”   冬梅忙摆手说:“小姐去也怕不行。刚才我出来以后,怕再有事叫我,就在前厅里等着。这时候三太太从楼上下来去推小客厅的门,哪知道门从里面闩上了。三太太轻轻叫了两声,少爷却在里边喊了声:”等会再来。‘三太大闹得一愣神,反身上楼去了。我一看也别再在那死等着了,就过这边来了。“冬梅说完,卢淑娟看看王一民,低声说了句:“他们在说什么?这么怕人听?”   王一民沉思了一下说:“方才秋影也和我诉说他的痛苦,他把造成这痛苦的根源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了。”   ‘我知道。“卢淑娟点点头说,”他也当我说了,他说这人是他的仇敌。““他还说他要对这人进行报复,要复仇!”   卢淑娟一愣神说:“这话他没对我说呀。”   “对我说了。”王一民郑重地说,“所以我就想:他们之间的密谈是否和这内容有关?”   卢淑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向王一民身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睛说道:“您的意思是说弟弟要借助一种力量,去进行他的所谓复仇?”   王一民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不,不。”卢淑娟惊恐地摆着两只手说,“弟弟还不至于这样,他,他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S他还是善良的,从小就是善良的,他……”   卢淑娟的嘴痛苦地动了动,说不下去了。这姑娘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冬梅急走过来,用两只手紧握住她那激动得冰冷的手,一边扶她往沙发上坐,一边对着她耳边轻轻耳语道:“小姐,您别着急。您不是总说王老师聪明过人,多谋善断,连老爷都佩服他,这会儿怎么又不听他的了。您再沉着点,听一听,别急……”   卢淑娟被扶坐在沙发上,对冬梅微微点点头,低下头不吱声了。但双眉还是紧蹙在一起,痛苦并未消失。   王一民等卢淑娟沉静下来以后,才坐在她对面诚挚地说道:“你是秋影的姐姐,你当然是了解他的。我也非常盼望他能像你说的那样善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但是人的品格和表现是会随着处境改变的,尤其是青年人,何况现在和他坐在一块密谈的又是那样一个……恕我直言,和狐狸呆在一块总会沾上一些臊气。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卢淑娟低垂的头渐渐抬起来,等王一民说完后,她轻轻地点点头说:“我一定和弟弟谈谈,我想他会当我说实话的。”   “不要问得太直接,最好能启发他自动告诉你。”   卢淑娟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都要关心秋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个人干了一件坏事,两件、三件就会接踵而来。第一次杀人的人心跳手颤,第二次、第三次这种感觉就逐渐减少了,常了就会变成一个刽子手,以杀戮为快乐了!”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鸣叫声。   王一民忙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卢淑娟和冬梅也跟过来。   大门外一辆带拖斗的摩托车开走了。卢秋影站在大门旁向摩托车招手。   王一民和卢淑娟对看着。卢淑娟的双眉又紧皱到一块去了。   51   《茫茫夜》在日满俱乐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来想亲自到卢家请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戏。后来听说那位大少爷回来了,为避开“求影”的麻烦,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请人送来一封信,附有两张招待券,信中诚恳地邀请淑娟母女务必光临。   卢淑娟接到信后很为难,她不愿意到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怕给老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非议。但柳絮影演戏她还没看过,出于对这位女友的爱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不决。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点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从吃过晚饭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门外看,直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见伊人的踪影”。   正在她往外看的时候,她妈妈进来了。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刚满四十三岁,但看上去还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头发还乌黑发亮,细腻白嫩的皮肤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双和卢淑娟长得极为相像的稍嫌细长的眼睛,也还显得很有神韵,高高的身材虽说有些发胖了,但并不臃肿,一身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线条还很好看,真还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这位妇人呢。   她一进屋,正在盼望王一民归来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难题向她说了。淑娟原以为她妈妈不爱看话剧,所以在这之前没把柳絮影相请的事告诉她。现在说,也没想到她能去,只不过想请妈妈给自己拿个主意而已。哪知她话一出口,这位平时对话剧极不感兴趣的三姨太太却兴致大发,甚至还没等淑娟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她已经决定去了。   这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卢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问妈妈,“您怎么忽然对话剧发生兴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说:“我不是对话剧发生兴趣,是对演话剧那个人发生兴趣。”   “您是说絮影?”   “嗯。”葛翠芳点点头说,“我要解开一个谜,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闹得神魂颠倒,到现在还魂不归体。”她和卢运启一样,从来都管卢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卢淑娟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有点不大明白,便又问道:“您不是已经认识絮影了吗?她在这住的时候您还陪她吃过饭,谈过话,背后还当我称赞过她,说她是个聪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mpanel(1);“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根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发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摸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   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胸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变成我想的。”   “这可是一条艰险异常的道路哇!”   “跟着您,再艰险,也不怕。”   两人靠得更近了,两双眼睛看得更紧了,两人的胸脯几乎贴到一块,彼此能听见呼吸,听见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速的。卢淑娟仰着头,慢慢将眼睛闭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关住了。不,那是关不住的,那目光已经带着她的全部热量,涌进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达到了沸腾的顶点,他马上就要张开双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眉也随着紧皱起来,一只手伸向前面,嘴也张开了。   手好像在摇,嘴好像在说: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闭着。   正在这时,楼梯紧响起来,是谁跑得这样急拙了什么事情?   王一民急转过身子,向屋门望去。   卢淑娟也睁开了眼睛。   传来敲门声,只两下,门就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原来是小冬梅。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来的时候一样,双颊也是鲜红的,莫非说她也有什么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满脸喜气的样子,心里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这姑娘脸仍然是那样红,眼睛仍是那样亮。王一民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了。   冬梅跑到他俩面前,眼睛放着光彩,急对卢淑娟说:“小姐,好消息!刚才三太太告诉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领我和春兰姐看戏去。三太太兴致可高了,和我说的时候喜笑颜开的。”   王一民一听忙问:“看什么戏?”   还没等冬梅回答,卢淑娟就说道,“那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妈妈不是常领你们上华乐大舞台去坐包厢?”   “哎哟!那是什么戏,这是什么戏?”冬梅笑着跑到卢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说,“这是塞上萧先生写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这戏才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过。”   卢淑娟听到这忍不住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笑着说:“说说就玄起来了!还才写出来的时候你就看过呢,还不如说是你和塞先生两人合写的呢。”   “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呀!”冬梅急得白脸涨得发红,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时候塞上萧先生把剧本送来请老爷看,老爷让我给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剧本上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那叫念剧本,也不是看戏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态竟和卢淑娟一样,都是那么憨态可掬)说:“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两个字说不对了也挑。反正不论是看还是念,我对那剧本可熟悉了。后来听说剧团演了,我多么想看哪!就是没人领咱去。大太太每天吃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爱动一点,还总坐包厢看京剧……”   卢淑娟拍手笑着说:“哎哟!看把我们冬梅委屈的,想看场话剧都这么难哪!   早知道这样,我回明爸爸,单请你们看一场。”   “咱们可没那个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后能常出去看看话剧,咱们就能跟着开眼界了。”   “行了,别要贫嘴了,春兰知道不?”   “还不知道呢。”   “快给她报信去吧。”   “哎。”冬梅响块地答应一声,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您开饭……”   “吃过了。”王一民对冬梅笑着挥挥手说,“你快报信去吧。”   冬梅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屋里又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两个人了。两人对看着:卢淑娟不由得脸又红了。   她半低下头,搭讪着说,“明天看剧,爸爸说他多要两张票,想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呢。”卢淑娟第一次将“您”改称为‘你“了。   王一民当然一下就听出这变化,他没表示什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待券说:“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了。”   卢淑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么明天我们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说:“坐汽车还是坐马车?”   卢淑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走着去。”   “那三伯母她们呢?”   “让她们坐车,乐意坐啥车坐啥车,咱俩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他含着歉意地说:“我是开玩笑。有几个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失约啊。”   卢淑娟失望了,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王一民避开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壶前边,倒了一碗水喝起来。   原来王一民的票并不是朋友给的,而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给的。刘勃已经按计划进入剧团当上总务了。王一民没有料到刘勃竞是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这件具体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领导。而且没等腿上的伤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   去了。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有点犯合计。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负、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刘勃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   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超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超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发,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精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摸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52   日酋玉旨雄一对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极为重视。他嫌现有的俱乐部活动场地小,剧场也只能容纳四五百人,太拥挤,没有气魄,便下令将哈尔滨最豪华的旅馆马迭尔包下来。那里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厅,最讲究的餐厅,还有一座三层楼座带包厢的剧场,是哈尔滨当时首屈一指的演剧场所。   演出《茫茫夜》的时间定于晚上七点钟开始。卢淑娟母女领着春兰和冬梅恰好在开演前五分钟到达马送尔旅馆门前。这时间是卢淑娟掌握的,她说这样可以进剧场就看戏,免得引人注目。   马迭尔剧场本来向北街另开一个人场门,出人剧场可以不经过旅馆正门。但今天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礼遇上的周到,所有的来宾和观众都走旅馆正面的大转门。   大转门两旁站着两个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着一样的深绿色呢子制服,制服的裤线、袖头、双肩、立领上都绣着金线和红绦子,脚下是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牛皮靴子。两人身高一样,穿着一样,甚至长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黄发,方面阔口,而最有特点的是那盖住脸部将近三分之一的浓密黄胡子。这胡子从耳边、两腮、上唇、下巴等几个部位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嘴下边汇集到一块,又被梳理得一齐向前撅撅着,显得很威武。   这两个老白俄是经年累月站在门旁的,是马送尔旅馆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   (当然他们是轮班更替的,不过因为服装一样,个头、长相挑选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觉总是那两人)。今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两个老白俄旁边,又增添了新“摆设”   :左边添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右边添了两个腰挎洋刀的伪满警察。在宪兵、警察外边,又站了两个既会中国话又懂日本语的朝鲜族人,他俩穿着瘦小的东洋式西装,胸前挂着红布条,明面上是招待人员,实际是两个嗅觉灵敏的“猎犬”。   大转门前这八个人,四个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异,倒也形成一种五花八门的特殊局面。   卢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的小卧车到达马送尔门前的时候,正是来宾和观众人场的高峰阶段。小汽车在门前一停住,春兰和冬梅就先跳下车来,搀扶葛翠芳下车。这两个姑娘因为今天是到“洋”地方来看戏,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着红色的四寸高跟鞋,两条大辫子上系着红绫子,鬓角又都斜插着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艳丽。而被她俩搀扶下来的葛翠芳又穿着一身黑色金丝绒的长旗袍,这一来真是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就像两个白天鹅扶着一只黑天鹅一样好看。当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样简单,一条珍珠项链和两颗钻石耳坠儿就给她增添了珠光宝气,何况还有鬓边的一株宝石花呢。   紧跟着葛翠芳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卢淑娟,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颇为朴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一件天蓝色毛料旗袍上边罩着她爱穿的那件墨绿色马甲,白袜子,黑布鞋,整洁、利落,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尘不染之概。和她妈妈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开的莲花一样,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来使人赞赏的。   mpanel(1);这一行四个出众的女人,从那当时最流行的小汽车上一下来,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人们几乎都自动地停下脚步,向她们望着。谁也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宝眷?何方的贵客?两个挂着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也不认识,但是他们躬着身子跑过来了。他们既没顾得上看请帖也没要招待券(这在进门前是要向守卫者出示的,冬梅她们忘了),就一旁一个同时向大转门一伸手,躬着身子说:“请,请,请!”   这时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转门里进的人也都向旁边一闪,让开了一条道。这让道的人群中还有几个昂首阔步的日本军人和穿着礼服的中国汉奸,他们一方面不知道来者确系何人?另方面也真被这迎面而来的照人容光给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来连站在门旁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都举手敬礼,两名高大的守门白俄也躬下了腰身。于是卢家母女一行四人就这样被迎进了大转门。   门外这自动形成的“欢迎仪式”也影响到门里,不少人拥向前边要看看来者何人?葛翠芳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年卢运启在省长任上举行隆重一些集会的时候,总是她以省长夫人的面目出面接待那些达官显宦和外国领事夫人的,连春兰和冬梅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至于卢淑娟向来都是落落大方,从不羞羞涩涩的。所以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正当她们要往左拐,走进剧场的时候,忽然从人群后边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小,刀条脸,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纯东洋式的瘦小西装,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一露面,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礼,又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你们前来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们。”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那个挂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张口骂道,“巴嘎!卢夫人和小姐光临怎么不马L通报!”。   那个倒霉的家伙马上把两腿一并,来了一个纯军人的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是,何厅长,卑职正要找厅长报告,您就……”   被称作厅长的何二鬼子何占鳌把手一挥说:“别啰嗦了!”然后转过脸来,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请太太、小姐到待客厅里休息一下,那里有茶点。我再去找海超兄过来相见。”他所说的海超就是特务头子葛明礼,海超是他的字。   葛翠芳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还是先看戏吧。”   正说着,开演的铃声响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剧场里走去。   何占鳌也忙把手往剧场人口处一比说:“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戏。今天因为来宾当中老年贵客比较多,所以按照西洋习惯,戏演到当中加休息,那时再请夫人、小姐到待客厅休息。”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剧场人口。这时人口处的紫色丝绒门帷已经放下来,守门的侍者忙把门帷高高挑起,何占鳌将卢家一行四人引进去。   剧场里场灯刚刚熄灭,大幕还没拉开,里面黑洞洞的。“照座的”亮着手电筒走过来,冬梅刚要把招待券交给她,请她给找座号。何占鳌忙挥了挥手,对“照座的”轻轻说了声“贵宾座”,“照座的”应了一声“是”,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引着,向前面走去。卢家四个人紧紧跟着,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鳌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开了。借着台上的灯光,卢家母女才看清她们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点的座位上。除了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外,身前身后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戏开始演上了。这戏主要是写两个知识分子生离死别的恋爱故事。男的生在一个封建官僚的大家庭里,和一个叫梅枝的女学生相爱。女学生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男的家里坚决反对。后来就强行给男的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闺秀虽然来自大家,脚却缠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两人结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又被男方官僚父亲给拆散,梅枝父亲开的小买卖也被官僚资本吞掉……最后,一双男女恋人,在一个茫茫黑夜里,相抱着投身于松花江的滚滚浪涛之中……   戏的情节在那时还是新鲜的,而且从一开始就用人物的命运和生离死别的情节紧紧吸引住观众。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精湛的演技,真实的感情,以及演员阵容的整齐等等,更使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大受感动。幕布乍一拉开时,那种剧场里特有的嗡嗡声很快就平息下去,变得鸦雀无声。以后几乎每个观众都和台上那对情人同呼吸,共命运,随着他们的笑而笑,随着他们的哭而哭,艺术的魅力有时会超越阶级的界限而发挥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义的卫道者也在一时之间对被封建制度吞噬掉的弱者洒下同情之泪。只有当他们走出剧场,冷风吹凉发热的头脑的时候,才会大骂作者是个“骗子”。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台上淋漓尽致地讽刺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坐在台下的贪官污吏都捧着大肚子笑出了眼泪,只有当笑劲过去以后才觉出那被讽刺的正是他们自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卢家几位善良的女性更被这艺术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颠倒,兴奋异常。那位从来不爱看话剧的葛翠芳第一次倾倒在话剧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观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还联想到自家的身世而热泪横流。她的父亲也和剧中的梅枝的父亲一样是个小商人,因为破产而家破人亡,这才使她沦落风尘,几乎被投入娼妓的火坑,后来幸而遇救,也是婚姻不能自主,降身为妾。这悲惨的命运和剧中的情节有一些类似之处,因此她的眼泪落得比任何人都多。她的眼泪也使原本就受感动的淑娟、春兰和冬梅,多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以致引动附近的观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她们。   她们完全沉醉于戏剧情节之中了。以致在大幕关闭,舞台换景,场灯复明的暂短时刻里,也没有注意观察一下剧场里的情况。她们没有注意到当葛明礼向她们走来的时候,被何占鳌叫住了,两人咬着耳朵嘀咕几句,就急匆匆跑上二楼。   二楼的包厢部分,坐的都是日寇和汉奸中的达官显要及其家属。在右面横头的第一个厢座中坐了几名日本男女,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小老头,一副铁青脸上留着一撮小黑胡,圆眼睛,趴鼻子,剃光头,一件灰串绸的中国长衫裹着他那瘦小的身材,腰板拔得像根木棍那样直,脑袋却不住地转动着,圆眼睛不断向楼上楼下的观众瞥视,像在搜寻什么。他旁边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花花绿绿的和服,头上梳着蓬松的高髻,和那小老头相反,她的腰板稍稍向下躬,像是永远在等待着男人的吩咐一样。在这一对老年男女的后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他那淡黄色的脸上长着大鼻子头,厚嘴唇,眼睛上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他穿了一套咖啡色的新西装。他和那小个子日本老头也正相反,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不断晃动着,眼睛却不往别处看,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问题。在他的身后,坐着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那是侍候他们的下女。   这时只见何占鳌和葛明礼走进那座包厢,恭身站在后边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日本小老头回过头来,两个人才躬着腰凑过去,悄悄地指着卢家母女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话似乎引起了日本小老头的很大兴趣,他先探着头向卢家母女看了看,然后又指给身旁的日本女人和身后的大个子男人看,三人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着。然后日本小老头又向何占鳌和葛明礼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人不断地点着头……   场灯熄灭,又开始演上了。卢家几位忠实观众的看戏情绪,一丝也没中断,对剧场里发生的那些和她们有关系的细节,一点也没觉察到,她们的心和《茫茫夜》融合在一起了。   卢家母女没有察觉到的鬼祟行动,可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了,这个人就是王一民。   他今天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塞上萧发现后曾经请他到前边去坐。他悄悄地对塞上萧说,“我需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塞上萧便有所领悟地不再让了。他已经感觉到王一民今天晚上不是为看戏而来的。《茫茫夜》他早已看过,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龟蛇满座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需要”,他怎会来这里凑热闹。   王一民坐这个位置是可以看清一楼整个池座的(卢家母女进剧场和人座他都看见了)。恰巧这个犄角又正和二楼小老头一家(王一民当然认识那是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一家)的包厢斜对着。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见,而对他很熟悉的玉旨一郎却很难发现他。   当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指着卢家母女嘀咕话的时候,当玉旨雄一全家都探头窥视卢家母女的时候,王一民借着幕间休息的灯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下便和葛明礼最近常到卢家去“看望”葛翠芳,不厌其烦地打听卢淑娟各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怎么?   卢家母女被玉旨雄一注意上了?而且还不止玉旨雄一本人,连他的妻子、侄子都在争相窥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是对着母女M人谁去的?从葛明礼的言行线索上分析,显然是对着女儿去的。一个深居简出的姑娘怎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时之间他真难以判断……看!玉旨雄一又在向何、葛二人嘀咕什么,两个人躬身点头后退出去了。显然他们是领了什么旨意?要有什么行动?   王一民隐隐约约感到他们是在布置一个圈套,要套那还蒙在鼓里的母女二人。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必须设法通知她们,让她们赶快离开剧场。   他焦急地往前边望着,想寻找机会去接近那主仆四人。但眼下是不可行的,因为只要他往她们身边一凑,就会引起楼上玉旨一家的注意,而玉旨一郎一眼就会认出他来。你看,他不是一直不断地往卢家母女那里注视吗?他盼望那主仆四人中能有一个离开座位,管她去干什么,自己便可以跟出去,只要能让她看见自己,就可以接上话了。可偏偏这四个人又都一动不动地牢坐在那里,像钉子钉住一样,连头都不回,真急人哪!   最后,王一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离开坐席,走进厕所。他发现这非常讲究的俄国厕所竟是写字记事的好所在。明亮的瓷砖,柔和的光线,宽绰的“单间”,坐式的马桶,马桶上边是包着丝绒的套圈,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特制的软椅上一样。   写字的时候可以把纸铺在大腿上……王一民就是这样写成了一张便条。他把便条叠成一个非常小的四方块,攥在手心里,走出了厕所。   他听到剧场里响起了铃声,有人从剧场里走进了休息厅。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增加了中间休息。哎呀!不妙!那几个暗打主意的家伙会不会利用这休息的时间对卢家母女动手……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他用环境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进了剧场,忙往卢家母女的坐席上望去……呀!她们主仆四人已经被何占鳌和葛明礼相让着离开了坐席,向外边走来……他又忙往楼上玉旨雄一的包厢里瞥了一眼,那里已经是人去座空了。王一民忙一转身,抢先出了剧场。剧场门外右侧有一个卖冷饮的柜台,王一民由于焦急上火,觉得口渴生烟,忙去要了一杯冰镇布乍,一连喝着一边向卢家母女将要走出来的场门望着……   当中间休息的铃声响了的时候,多数观众对这新鲜事都不大习惯,有的甚至不懂,他们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惦念着下面的情节。卢家母女们更是一动没动。何占鳌和葛明礼却双双赶来相请了。何占鳌脸上的笑容比方才还满,态度比方才还热情,葛明礼更比亲兄妹还亲,两人都一同请卢家母女到给贵宾预备的房间里去休息、喝茶。在没开演前何占鳌曾经说过要请她们去待客厅休息,现在却将“厅”改成了“房间”,这微小的变化当然引不起还沉迷于《茫茫夜》当中的卢家母女的注意。   她们开始本不愿意离座,但是由于何、葛二人殷勤相让,尤其是葛明礼,急得面红耳赤,大有动手拉扯他那堂妹起动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起身跟着何、葛二人去了。   经过他们这一段相让,已经有好些人觉悟到这是可以离席方便的休息时间了,尤其是那些瘾头较重的“烟客”们,一经觉醒,便匆匆跑到大厅里过瘾去了。当何、葛二人陪着卢家母女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乱哄哄地站了好多人。他们当中多数人都认识何、葛这两个汉奸当中的显赫人物,见他俩毕恭毕敬地陪着几位美貌出众的太太小姐款款走来,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过来。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被泪水浸润得眼圈发红,她们不像没开演前那样坦然自若地向前走,而是低着头,跟在何、葛二人的后面。走在最后的是冬梅,她正低头走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双男人的皮鞋脚紧挨着自己走在一起了,皮鞋的样式不新,皮鞋头却擦得锃亮……呀!这双皮鞋好眼熟,这是……她不由得抬头一看,这一看把她高兴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幸亏挨着她走的那个人早有准备,就在她一抬头的时候,那个人的鼻子眼睛一齐“说话”了。冬梅是头等乖觉的女孩子,何况对方又是和她常打哑谜的人,所以她立即明白那是不让她说话的意思,她马上把张开的嘴闭上了,换用眼睛“说话”。   她直盯盯地看着那个男人,意思是说:“怎么回事?您要于什么?”那个男人更靠近她了,就在他往她身上一靠的时候,他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她敏锐地感觉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忙把手一张,一个叠得很小的纸方塞在她手心里,她急忙攥住,攥得很紧,像怕一松手纸方就飞了一样。在这同时,只听他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给小姐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他——王一民转身离去,冬梅悄悄地靠近卢淑娟准备把纸方塞给她的时候,春兰忽然往前边一指,低低地喊了一声:“看,作家!塞上萧!”   春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引起的反响却超出这音量好多倍。就像一块金子落在水中一样,虽然体积很小,溅起的水花却非常高。这不是因为春兰那尖细的声音有分量,而是塞上萧这名字在今天晚上有特别的吸引力。大家都在看他写的剧本,不但看,还被感动,感动之余就对作者产生了崇敬的心情。现在作者在眼前出现了,人们怎能不争相围看呢?人们一边传着“塞上萧!塞上萧”的名字,一边从四面围过来……   当然最先听见的还是和春兰走在一块的几个人。春兰喊时,卢淑娟首先抬起头来,接着葛翠芳和何占鳌也看见了。几个人都高兴地叫着“塞先生”!只有葛明礼瞪着凸出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没有放声。   塞上萧今天穿着夜礼服一样的黑西装,雪白的衬衣领上的领带也是黑的。他正对着卢家母女亲切地笑着。   卢淑娟走到塞上萧面前,兴奋得脸发红地说:“您写得真好!真动人!我祝贺您介‘葛翠芳也激动地点着头。何占鳌咧着嘴笑。他对塞上萧有好感是因为他儿子北方王献斋在这戏里演那罪恶的封建官僚,演得也很红,给他这个老子增加不少光彩。   卢淑娟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不容空的观众已经围过来了。塞上萧最怕这种场面,窘得脸通红。他本来想陪卢淑娟母女走走,一见这情形,连忙拱着手说:“伯母,卢小姐,改日一定到府上登门请教,现在少陪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可是观众却围着不肯让路,有几个青年男女还掏出小本请他签名……   这时葛明礼着急了,他对何占鳌使了一个眼色,就大声地对葛翠芳说道:“妹妹,快到房间里去吧,不要领着淑娟在这挤了。”   何占鳌急忙在前边开路。葛翠芳也觉得没法在人群里停留了,便和塞上萧打个招呼拉着卢淑娟往前走。这可急坏了跟在后面的小冬梅。她手里还攥着一个亟待交出去的纸方呢。她知道这纸方里准有要紧事,不然王老师为什么急着送来?有什么话回家不能说?她看着走在前边不回头的卢淑娟干着急,急得手心出了汗。她想喊小姐,又怕引起身旁那几个人的注意。她双眉一皱,情急智生,把小嘴一撅,埋怨春兰不该喊那一声惹得什么人都围过来乱挤,春兰不服气地和她分辩。这时她才喊了声小姐,意思是让卢淑娟给她俩评评理。就在卢淑娟回过身往她前边一靠的时候,她就势一把抓住卢淑娟的手,嘴里说着埋怨春兰的话,手里的纸方却塞过去了。一边塞一边对卢淑娟使着眼色。卢淑娟攥住纸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冬梅。冬梅乘前边几个人不注意的时候,忙对着淑娟的耳边说了句:“王老师给你的,快看看,什么事?”   这时候何、葛二人已经领着她们上了楼梯,在二楼楼梯转角的墙上,伸出一盏枝形壁灯,卢淑娟乘着何、葛陪着她母亲转到二楼走廊去的时候,忙展开那张已经被汗手摸得潮润的纸方,借着壁上的灯光一看,只见那上写着两行钢笔行书:你们的到来,已引起玉旨雄一的注意,可能有所举动,意图不明,最好借故退出剧场,切切。   卢淑娟看完纸条,不由得暗中哎呀了一声,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顾不得告诉冬梅,一边将纸条捏成一个小纸团,塞进小手提包里,一边快步向前撵去,她想招呼住妈妈,假说头疼,好离开剧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转过楼梯口的时候,只见一个房间门敞开着,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串绸长衫的小老头,他旁边站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后边是一个穿西装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三个人正在和妈妈互相行礼,那个日本女人双手按在膝盖上,一边不断猫腰行礼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妈妈也对她还着礼。何、葛两个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卢淑娟一看这情形,脚步立刻放慢了。她不认识那个小老头是谁,由于靠他站着一个日本女人,卢淑娟猜想那可能是个穿中国服装的日本人,也可能就是那玉旨雄一?但这一闪念又立即动摇了,在她的想象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魔鬼,应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能是这样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吗……可是站在一旁的何、葛又是那样俯首帖耳的样子,这……   卢淑娟还没想明白,那边已经叫上她了,是妈妈在回头叫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还没等她站好,葛明礼就躬身指着她对那几个人说:“这就是敞侄女卢淑娟小姐介‘卢淑娟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日本女人已经迈着碎步跑过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说:”卢小姐,早就想见到您,今天真是荣幸。“她中国话说得有些费劲,但发音还清楚。   正在卢淑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那个小老头说话了,他用手往屋里比量着说:“快请屋里坐吧,请,请。”   这一口纯正的北京语言,又把卢淑娟说糊涂了,她又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   大家进了屋。这是一间俄式房间,高大的窗户,厚重的窗帘,雕花的穿衣镜,宽大的写字台,使这屋显得很庄重。一尊直立在墙角的自由女神的雕塑,和一张临摹俄罗斯画家苏里科夫画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油画,又给这屋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氛。在加厚的地毯上,摆着一套靠背很高的宽大皮沙发,中间放着镀锌的镶玻璃的矮几,上面摆着夏天在哈尔滨很难看到的新鲜香蕉和玫瑰香葡萄,还有奶油点心、酒糖以及细瓷茶具等等。显然这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等待嘉宾来临的样子。   在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的房间里,有一个地方看上去却不大协调:在那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方雕花端砚,砚台盖敞开着,里面盛着满满的墨汁;一只玉石笔筒里插着粗细不同的各种毛笔;一个青花笔洗里盛着清水;一张白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旁边用镇纸压着……看上去好像有谁正要在这里画水墨画,被人扰乱而中断了。   大家进到屋里后,小老头把葛翠芳让坐在皮沙发上,卢淑娟本来想到妈妈身旁去,但是那个日本女人却紧拉住她不松手,竞硬把淑娟拉坐在她身旁了。那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没有坐在沙发上,他手扶着沙发靠背,站在那小老头身后。卢淑娟发现他总拿眼睛盯着自己,感到很讨厌,脸庞不时觉得发烧。   春兰和冬梅都站在葛翠芳坐的沙发后面。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在忙着沏茶,敬茶。而何、葛两个人却溜边坐在紧贴墙围子的两把椅子上。那个小老头也好像把他们俩忘了,他一边客气让茶,让水果,一边对葛翠芳和卢淑娟笑着说道:“今晚不知夫人和小姐光临,有失迎接,还要请您二位多多原谅。”   葛翠芳欠欠身说:“您大客气了。”   “哪里,哪里,敝人早就想到府上去拜访德高望重的卢老先生,可是又怕唐突打搅。”说到这里,这小老头又转对卢淑娟说,‘前些时候有人向敝人介绍卢小姐,说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擅长绘画。敝人虽然粗俗,可是对中国绘画艺术却是非常喜爱的。“这时他又一回身,指着身后的大个子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子一郎,他也是中国绘画的爱好者,因此他也非常想认识一下卢小姐。一郎!快和卢小姐见个礼吧。“在这小老头回身指着大个子男人叫“一郎”的时候,卢淑娟心里猛然一蹦,这一下子所有的猜测、疑问都化为乌有了。眼前这个瘦小的小老头儿肯定就是那个日酋玉旨雄一了!想不到杀人魔王也能变得如此和善,如此彬彬有礼!那个大个男人就是她早已闻名的一中副校长王旨一郎了。她不止一次地听王一民讲过这个难猜难测的人物,他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帮助过王一民。甚至连柳絮影都对这个日本人有好感,这个大个子……哎呀!他竟走过来对自己行礼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鞠躬礼。卢淑娟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像条件反射一样马上站起来,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这些行动她几乎都没有思索,从小到大就养成了这种对施礼者还礼的习惯,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玉旨一郎一边行礼一边说上话了:“鄙人玉旨一郎,请卢小姐今后多加指教。”   他说的也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中国话。   卢淑娟也机械地回答说:“卢淑娟,也请您多加指教。”   小老头玉旨雄一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卢小姐快请坐吧。”   那个日本女人——玉旨雄一的妻子平田惠子忙又亲热地拉着卢淑娟坐下。   玉旨一郎又退回到他叔叔后面去了。   这时玉旨雄一又笑着说道:“今天虽然是邂逅相逢,也是非常有缘分的。中国古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从日本到这里就不止是千里了。为了纪念今天的相会,也为了欣赏卢小姐的绘画艺术,敝人已经让他们备好笔墨纸张,请卢小姐当众挥洒一番,以为纪念。不知卢小姐肯赏脸不?”   玉旨雄一话音一住,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马上指着写字台k的笔纸热情相让。   这时靠墙坐着的何占鳌和葛明礼也忙站起来,两人竟鼓起掌来。他俩一拍巴掌,两个日本下女也凑着热闹随上了,四个人的掌声再加上几个人的相让声,倒也形成了一个热闹场面。   直至这时,卢淑娟才明白那摆在大写字台上的笔墨纸张原来是为她而设的!她的脸刷一下变成了粉色,由粉色又变成了红色,变得像红玫瑰一样艳丽。她忙摆着手说:“不,不,不行,淑娟学画不久,平常乱涂一气,怎能登大雅之堂呢,请诸位千万不要取笑。”   “您别客气,快请吧,请吧。”玉旨雄一和平田惠子都起身相让,玉旨一郎也走到前边来了。   鼓掌助兴的还在继续。何、葛二人拍得还越来越有劲,尤其葛明礼那大巴掌,像放爆竹一样响。   卢淑娟却说什么也不肯动地方。正在两方面相持不下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开演的铃声,耳尖嘴快的冬梅首先听到了,她忙在后边一拉受窘的淑娟说:“小姐,开演了!”   卢淑娟也听见了,她心里一乐,觉得可下得救了!忙往起一站,甚至眉眼间都挂上了笑意,她点点头说:“对不起,开演了,谢谢诸位的美意,再会吧。”说完她还颇有礼貌地行了一个礼,礼毕以后,转身就要往外走。   平田惠子立即拉住她的手说:“不行,您一定得画完了再走。”   “对,对,画完再去看戏!”玉旨叔侄也忙拦着她说。   “不,这戏我一定要看全了,画完画就接不上了。”   “小姐不要担心。”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我们不去他们不会开演的。”他又回过头去,向何占鳌道,“何先生,你是今天晚上的指挥,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当然。”何占鳌忙往前走了两步说,“阁下和夫人不就座,戏怎么能开演呢。”   “怎么样?”玉旨雄一又微笑着对卢淑娟说,“小姐可以安心画画了吧?”   “不,不,”卢淑娟固执地摇着头说,“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在这画画而影响全场上千人看戏呢,这,这样办……”   卢淑娟刚说到这,葛明礼着急了,他怕卢淑娟再说出什么对玉旨雄一不敬的话来,忙抢前两步说道:“淑娟!主席顾问官阁下这样看得起你,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你可不能再推辞了!你要再……”   “这样吧。”玉旨雄一对葛明礼一挥手,制止住他的话头,又转对何占鳌说,“为了让卢小姐能安心画画,你马上去下个通知,让剧团和观众都耐心等着,卢小姐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再继续演。如果今天晚上画不完,就让所有的人陪一晚上吧。”   他话音一住,何占鳌马上一哈腰说:“是,卑职马上就去通知。”说完转身跑出去了。   玉旨雄一又一指葛明礼说:“你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注意维持秩序!”   “是!卑职马上就去吩咐。”葛明礼对玉旨雄一行了一个礼,又转对卢淑娟小声说道,“侄女,不要惹玉旨阁下不愉快,快画吧。”说完一转身快步走出去了。   葛明礼小声说的话竟被王旨雄一听去了,他哈哈大笑着说:“不,敝人不会不愉快的。敝人所以这样布置,只不过是要向卢小姐表明一下敝人的决心和诚意而已。   怎么样?卢小姐,请吧。”   玉旨雄一的手又向写字台前伸去。   这时,葛翠芳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她已经看出来不画不行了,如果再拗着执意不画,那笑里藏刀的老日本鬼子说不定还使出什么鬼招数来呢。她忙拉了一下卢淑娟说:“淑娟,恭敬不如从命,既然王旨先生这样诚心相请,你就画一张吧。画不好,先生和太太、少爷也不会见笑的。”   葛翠芳话才住下,春兰和冬梅也忙说道:“小姐,您就画一张吧,画完好看戏去。”   玉旨雄—一看卢家的人也都说话了,一呲牙嘻嘻笑了。   卢淑娟看着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小圆眼睛,细长的脖子……忽然灵机一动,也是情急智生,在她脑子里猛然闪闪出一幅画面,这画面很生动,很别致,能使她既画了画又不失去名誉。办法一出,画兴上来了!她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向玉旨雄一点点头说:“既然承蒙阁下和夫人、少爷如此看重,淑娟就只好从命了。”   卢淑娟话音一落,立刻换来一个满堂彩。于是她就在掌声中,赞扬声中,被拥向了写字台。   卢淑娟站在写字台前,从笔筒里抽出几支毛笔,从中挑了一支,蘸些墨汁,又在笔洗里蘸了些清水,然后面对着宣纸,略一凝思,就挥笔画起来。她先画自近而远望的平远山景,然后又蘸浓墨,用披麻加卷云法画了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山石下面又用破笔点法画了一片苔草。几笔下去,在一旁观看的玉旨叔侄就由衷地喷喷称赞起来。卢淑娟不抬头,不歇气,一口气画下去。她越画站在她旁边观看的葛翠芳越紧张,才擦掉的汗水又从鼻尖和前额上渗出来,站在她后边的春兰和冬梅也吓得脸变了颜色……   卢淑娟画的是什么?为什么让亲人们这样紧张?原来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乌龟,大的在前边小的在后边,紧跟着向那块大山石爬去。乌龟画得非常生动,小眼睛瞪得溜圆,长脖子竭力往前伸着,四只爪子拼力在地下蹬着,是使出十足力气奋力前进的样子。   卢淑娟画完两个乌龟,又挥笔在上边题了“齐年”两个字。下边写了“淑娟学画”四个字,然后从容地放下毛笔,对玉旨雄一叔侄微微一点头说:“献丑了。”   葛翠芳和春兰、冬梅都紧张地望着玉旨雄—,她们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卢淑娟画了两个王八,还一大一小,这不正是在咒骂那叔侄二人吗!   谁知王旨雄一不但没有生气,却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也会心地笑了,连两个日本姑娘都抿着嘴跟着笑起来。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不但画得气韵生动,落笔传神,来去自然,变异合理,而且在画的内容上也寓意深刻,吉祥喜庆。看起来卢小姐是深知我们日本人对乌龟的爱重了。在我们大和民族的姓氏中就有许多姓龟的,叫龟的,是取其万年长寿的意思。而这意思在卢小姐的题词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齐年’二字的意思就是与乌龟的寿命相同。这一大一小两个乌龟也正是暗指我和一郎的意思。两个乌龟一同奔向这块在风雨中挺然而立的巨石,更说明它们要与天地共生,与万物共存,这是何等深刻的寓意呀!所以我是非常喜欢这幅画的。一郎,你的看法呢?”   玉旨一郎竟兴奋得眼睛里放出光彩,他对着卢淑娟行了一礼,然后郑重地说:“卢小姐,您让我真正看到了中国有才华的女性是什么样子,您只用十几分钟时间就挥洒出如此生动的艺术作品,真使一郎大开眼界。一郎再一次向您表示敬意。”   说完他又鞠了一躬。   这叔侄两人的一番赞词,不但使葛翠芳和春兰、冬梅目瞪口呆,更使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是真不知道日本人对乌龟有如此吉祥喜庆,和中国人完全相反的看法。   她原意是想借乌龟来嘲讽他们叔侄二人一下,题上“齐年”二字也是要加深这个意思,“千年王八万年龟”,写上与龟‘济年“不就明指他们叔侄二人是”王八“吗。   哪知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侮骂人的画变成了歌颂人的美妙艺术作品,这怎能不令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涨红着脸,机械地对玉旨雄一叔侄连说了两句”不敢当“就没词了。   正在这时,何占鳌和葛明礼一同进来了,两人同时对玉旨雄一立正躬身说:“回禀阁下,一切都按阁下的吩咐安排好了,几时画完几时戏再开演。”   玉旨雄一大笑着一挥手说:“马上就开演吧,不要等了。”然后又转过身对卢淑娟母女说道:“我们马上去接着看戏,戏演完以后,俱乐部要设晚宴招待北方剧团全体演员。我们全家出席,希望夫人、小姐也能赏光。”   玉旨雄一刚说完,玉旨一郎马上对玉旨雄一说道:“叔叔,卢夫人和卢小姐是今天晚上理所当然的上宾,是应该坐首席的。因为北方剧团是卢老先生开办的,夫人和小姐是代表卢老先生出席宴会的。”   “对,对!一郎说的大有道理!”玉旨雄一一拍手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吧。   现在请夫人、小姐先去看戏。”玉旨雄一把手向门外比量着。   葛翠芳一皱眉,她还要说什么。卢淑娟一拉她说:“妈,咱们就先去看戏吧。”   卢淑娟说完扶着她妈妈就向门外走去。   玉旨雄一等一行人也跟着走了出去。   53   《茫茫夜》的最后一幕快要演完了。舞台上是沉沉的夜幕,萧萧的秋风。剧中女主人公梅枝正和她的爱人向人世作最后的诀别。他们的眼前是黑茫茫的松花江,那滚滚的波涛,将是他俩最后的归宿。   全场静得听不见一声细语,一声咳嗽。悲剧的泪水净化了观众的感情,连恶人在这一刹那都会中断犯罪的企图,有的也可能就此放下屠刀,重新做人。艺术上的潜移默化有时会产生奇妙的作用。   在这静静的剧场里,有四个女人悄悄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坐席,她们就是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原来当她们从二楼走回剧场的时候,早已等候在剧场门里的王一民,悄悄地把冬梅引到一旁去,非常急迫而扼要地问了几句情况,就让她告诉太太和小姐:宴会不能参加,要在闭幕前退出剧场。具体退法,等他的通知。他让冬梅在最后一场戏开幕前,到他坐席后边和他碰头。他坐在最后一排,是碰头的好地方。   现在,她们正按照碰头后确定的方案,由冬梅在前边领路,正轻手轻脚地向舞台旁边的小便门移去。舞台上黑沉沉的夜色使得台下更加昏暗,再加上撕裂人心的剧情已经吸引住观众的全部注意力,所以几乎没人察觉她们在悄悄地离去。   春兰去推小便门,手刚一接触,门便欠开一道缝,塞上萧的脑袋露出来。他向外看了一眼,立刻退到门后去,门缝又向外拉开了一些,开到侧着身子能过去一个人的程度便停住了。于是以葛翠芳为首的四个女人,便侧着身子鱼贯而人。走在最后边的春兰脚刚一迈进门槛,门便关上了。   后台的灯光稍微亮了一点儿。在小便门旁边除了站着大个子塞上萧之外,还有一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头的小个子。他穿了一身质量不大好却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胸前也挂着一个红布条,像是后台管事的。   塞上萧见小便门关严以后,便一指身旁的小个子,悄声地对葛翠芳说:“伯母,请跟田先生出后台。”   葛翠芳对小个子点点头,小个子却对她和卢淑娟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轻声说了句:“请太太、小姐跟我走。”便转身贴着墙边向前走去。他一走起来卢家母女才发现,原来是个“瘸子”,左腿一点一点的,走得不快。实际他并不瘸,他就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左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那时演戏还没有谢幕的规矩,所以每当戏一演到最后阶段的时候,那些再不出场的演员便都忙着卸装去了。管服装、道具的也都去清理自己所管理的东西,所以舞台两侧就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卢家母女在刘勃的引导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就走出了后台通大街的小门。   小门外,站着一个日本宪兵和一个伪满警察,这两个看门狗只管进不管出,进来的人必须有证件,出去的人他们连问也不问。   mpanel(1);卢家主仆四人走出小门一看,自家的小汽车已经等在门前了。司机看她们出来便跳下车拉开了车门。卢家母女想要和那位刘先生告别,回头一看,人已经缩回去,小门关上了。她们也就上车走了。   刘勃从门缝里看着卢家的小汽车开走了,才转回身来去找塞上萧,还没走上两步,塞上萧已经迎过来了。他忙对塞上萧悄声说:“车开走了。我现在就把卢小姐写的便条送出去吧。”   塞上萧点点头。   戏眼看就落幕了。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二楼玉旨雄一的包厢里,惴惴不安地看着玉旨雄一。   一个日本下女端着手电筒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手电筒的光柱照在玉旨雄一手持的便条上。只见便条上写着:玉旨雄一先生阁下:因家母头痛旧病骤然发作,淑娟身体也感不适,不能遵命出席今夜之盛宴,特此函告。   即候台安卢淑娟谨上即日玉旨雄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见坐在身旁的玉旨一郎也侧棱过脑袋看,便把便条递给他,然后回过头,面有愠色地盯着何占鳌和葛明礼,低声问道:“卢夫人是真的头痛吗?卢小姐是真的身体不适吗?”   葛明礼忙往前挪了挪,躬下腰身低声说:“卑职不,不知道。”   何占鳌也忙往前凑了凑说:“卑职和葛科长接到这张便条的时候,卢夫人和卢小姐已经走了。”   葛明礼忙又说:“如果不走,卑职说什么也得把舍妹她们娘俩留下。”   何占鳌忙又说:“她们采用的是不辞而别的办法,看起来她们是怕不让走……”   “对。”葛明礼忙补充说,“她们是怕阁下把她们留住。……”   “混账!”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椅子的靠背,压低声音骂道,“胡说,我为什么要把夫人、小姐留住?难道我是居心不良的奸贼?我是中国那些奸淫妇女的军阀?”   何占鳌和葛明礼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俩一齐躬着腰身说:“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   “好了,”玉旨雄一厌烦地一挥手,又把手向外一指说,“去!立刻把卢夫人和卢小姐给我请回来,我要让你们看看我是如何对待尊敬的客人的。”   “是!”何、葛二人一边齐声答应着一边往包厢外退去。   玉旨一郎这时忙低声对玉旨雄一说:“叔叔,时间这样晚了,还去请人家好吗?   再说人家已经写来便条,表明不愿意参加了,这事不好勉强吧?”   正这时候,闭幕的铃声响了,大幕随着铃声徐徐闭上,场灯完全亮了。玉旨雄一眼睛一眨巴,忙对何、葛二人喊道:“回来!”   玉旨雄一的喊声被铃声、掌声和人声吞掉了,何、葛没有听见。站在包厢后面的下女忙跑出去把他俩招呼回来。他俩不安地并排站在玉旨雄一面前。玉旨雄一对他俩一挥手说:“算了,不要去找了。你们现在马上到后台去,请剧团的先生、小姐们到宴会厅去。”他又接连眨巴几下眼睛说,“这回怎么样?还会不会出现不辞而别的情况?”   何、葛一同躬身说:“不会,不会。卑职一定按名单把他们都找去。”   玉旨雄一又一皱眉说:“不是找,是请。”   何、葛马上复述道:“是。不是找,是请。”   玉旨雄—一挥手说:“快去吧。”   何、葛二人又第二次退了出去。   马送尔旅馆一进门的大厅里,有一台两米多高的落地式大立钟,乌黑的钟身,镀金的铜边,一打点的时候发出柔和而又深沉的嗡嗡声,显得庄严肃穆,不同凡响。   现在这钟正敲了十一下,是二十三点,快到半夜子时了。   剧团的演员在夜戏散场以后吃顿夜宵,不但是职业上的积习,也是生理上的需要。机器还得加油,火车还得添煤,何况演了几个小时悲剧,哭喊得筋疲力尽的演员呢。所以当何占鳌一来相请的时候(葛明礼没有露面,他在幕后),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何占鳌没有说明宴会的规模,连都有谁参加也没详细说明,不知是怕把演员吓跑了,还是出于警卫上的需要?他只是说俱乐部的日满同寅,热情地邀请大家吃顿晚餐。为了表示这热情的邀请,俱乐部里来了几十个招待人员,就像打篮球运用“人盯人”的战术一样,每一个客人身旁都有一至两名招待人员,不同的是这些招待人员都笑脸相迎,礼仪周到,十分客气。尤其是陪着走在前面的编剧、导演和主要演员的人,更是彬彬有礼,恭身相让。使得个别想不参加这晚宴的人也无法脱身了。譬如塞上萧,从送走卢家母女以后,他也想告诉柳絮影,二人一同走掉。但是闭幕以前柳絮影一直在台上,幕一落,她又忙着卸装换衣服。等柳絮影忙完了,还没等他靠上前去,以何占鳌为首的几十人一窝蜂似的拥进了后台,他和柳絮影登时都被裹进这股“热流”之中了。他一看这情形,根本无法脱身,也无法告诉柳絮影,只好听之任之了。   当这一行人走到宴会厅前边的时候,站在门旁的两名白衣侍者哗一下同时拉开了两扇屋门,这时他们才看清在那华灯高照,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圆形餐桌,餐桌旁边站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胖胖瘦瘦,高高低低的一大群人,这些人穿得五光十色,使人看着眼花绦乱,男人中有挎战刀穿黄呢子制服的日本军人;有挎洋刀戴大肩章的伪满警官;有戴大盖帽背着十字花武装带的汉奸军官(伪满初期的伪军人制服仍保留着旧中国军人着装的特点);有穿着圆领宽袖和服的日本老头;有一身长袍马褂的汉奸士绅;有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阔少……女人更是浓妆艳抹,红红绿绿,云鬓花摇,铅黛朱唇。日本女人穿的宽大和服和中国妇女紧裹住腰身的旗袍构成了鲜明对比;西方的布拉吉和东洋式的衣裙交相辉映。色彩都是那么鲜艳,质地都是那么贵重,表现出来的却是那么庸俗和矫饰。如果在这一群俗物中果真出现了卢淑娟那样纯净的姑娘的话,真会像夜明珠一样大放异彩了。   且慢,和卢淑娟一样的姑娘已经走进来了,她就是柳絮影。她今天穿着卢淑娟送给她那件乳白色凡立了旗袍,脚下还是那双白色高跟鞋,头上插一枝从舞台上带下来的六月雪。这一身朴素淡雅的打扮,再加上她那明眸皓齿的俊俏脸庞,亭亭玉立的窈窕身段,真像在一片狗尾巴花中开放出一株婀娜多姿的玉兰,让人看着耳目一新,好像屋里又增加了百十度的灯光。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她集中过来,随着那目光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柳絮影和她的同行们(塞上萧等个别人除外),谁也没想到在那两扇屋门后边竟然摆着这样一个使人震惊的场面,那老老少少,奇形怪状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鼓掌?是为艺术还是为别的……你听,吹奏乐队又奏起了日本有名的《爱马进行曲》。乐队摆在宴会厅里面的高台上,二十几名白俄吹鼓手穿着红红绿绿的演奏服,高擎着闪光耀眼的铜管乐器,大吹大擂起来。在乐队两旁,分别排列着十几名日本歌伎和中国歌女……   面对着这场面,柳絮影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身旁的塞上萧,悄声说了一句:“怎么办?”   塞上萧悄声说了八个字:“随机应变,不亢不卑。”   这时,何占鳌领着招待人员开始让座了。首先把柳絮影让上了第一桌,塞上萧和导演让上第二桌,何一萍、谢捷尔斯克、刘别玉兰、刘勃等人,都依次被让上了各桌。桌子是按吃中餐的格局摆的,圆桌面上都铺着暗花白台布。每桌十个人,总共十二桌,一百二十人。其中剧团演职员加一起才二十三个人,按平均分配每桌两人还缺一个,所以柳絮影就一个人上了第一桌。   柳絮影被何占鳌亲自让到第一桌前边。她一看这一桌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有留着八字胡子的,腆着大肚子的,秃头拔顶的,白头发的……大概日伪汉奸军政各界的人都有。有的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有的根本没见过面。   柳絮影刚一站定,就见何占鳌迈着碎步,跑到正位的一个干瘦的小老头面前,躬身问道:“柳小姐来了,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下?”   小老头笑着对何占鳌挥挥手说:“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介绍。”说完就对柳絮影一指他身旁的空位说,“柳小姐请这里坐。”   小老头一说完,桌上所有的人就都遵照他指定的位置让起座来。柳絮影就按塞上萧说的那八字真言“随机应变,不亢不卑”地微笑着点点头,坐在小老头身边了。   小老头等柳絮影坐好以后,又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小姐,我们看了您的精彩表演都非常高兴,大家都想和您认识一下,现在趁着宴会还没正式开始,敝人先把同桌的日满友人,做一个介绍。”他首先指着一个胖大的军人说,“这位是滨江警备司令李文炳将军。”   被介绍的李文炳屁股未抬身未动,只皮笑肉不笑地呲呲牙,头稍微点了点。   柳絮影一听是他,心中不由动了一下。他的大儿子,曾不断给自己献过殷勤;小儿子李显宗,人称横面虎李三太,是一中学生当中的一霸,父子三人,都是混球。   柳絮影今天见他是那样不屑为礼的样子,便也学着他,身子一动不动地对他微微点点头。   小老头接着又指一个脑袋剃得没有一根毛,圆形的饼子脸上留着塞鼻小胡,穿了一身黄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说:“这位是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大佐。”   小老头话声刚住,这个小原大佐竟忽地站起身来,啪一声两个足跟一碰,对柳絮影行了一个十足的日本军人敬礼。   柳絮影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也只得站起身来还个礼。   从这个小原大佐开始,以后每介绍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站起来,柳絮影干脆也就不坐下了。   接下去被介绍的有:日本帝国驻哈尔滨副总领事森岛守仁;松花江江防舰队司令尹柞乾;世界慈善会哈尔滨总会会长至善居士;日本居留民会会长高桥虎之助;哈尔滨工商会会长张庭阁。   最后,小老头指着他身旁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说:“这是内子平田惠子。”   日本女人站起来双手按在膝盖上向柳絮影鞠了一躬。   柳絮影一边还礼一边心里紧张地合计着:今天满桌都是日寇、汉奸头子,谁也没有带妻子,只有这个小老头特殊,还是日本老婆,莫非他也是个日本人?那么他是……   柳絮影刚想到这里,小老头笑指自己对柳絮影说道:“最后让敝人作个自我介绍,敝人名叫王旨雄—……”   他这名字才一出口,柳絮影竟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嘴里也随着发出了惊讶的“哎呀”声。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和杀害自己弟弟的日本法西斯头子坐到一张饭桌上了。残酷的现实为何这样捉弄人,竟使人鬼同食!她激动得心直发抖。   但她尽量控制着自己……   玉旨雄一对柳絮影这有失礼仪的“哎呀”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哈哈笑了。他望着柳絮影那被震惊得变颜变色的美丽面孔,仿佛对自己这名字所产生的威慑作用很满意。他一边笑着一边问柳絮影:“怎么?柳小姐讨厌我这日本老头吗2”   柳絮影不愧是个好演员,她非常快地控制住内心的仇恨情绪,摇着头说:“不,我没有想到……”   玉旨雄一瞪着圆眼睛问:“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您是日本人,我以为您和我是一样的民族。”   玉旨雄一又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收住,直着脖子问柳絮影:“柳小姐是什么民族?”   柳絮影完全恢复了镇静,她也直望着玉旨雄一,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汉族。”   “好,好一个汉族!”玉旨雄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汉满蒙回藏,这五大民族以汉族人数最多,文化最高,您现在把我也当成汉族,这是对我最好的赞扬,因为这就等于说,我已经把日满协和真正溶为一体,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难以分辨了。”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何占鳌又跑到玉旨雄一面前,躬身等候着,直等玉旨雄一笑声住下以后,他才说道:“阁下,客人都已人座,晚宴是不是马上开始?”   “好。”玉旨雄—一点头说,“我讲话。”   何占鳌应了一声“是”,马上对乐队一挥手,又喊了声“停”!那首被反复吹奏的《爱马进行曲》立刻停下了。乐声一住,何占鳌又面对整个宴会厅,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庆祝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晚宴现在开始!首先请我们尊敬的长者,日满协和精神的体现者,黑龙江省参事官、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训活。”   何占鳌话音未住,掌声已起。他忙又伸开手臂往下按了按,等把掌声“按”住以后,他自己又用日文翻译了一遍,然后才带头鼓起掌来。他鼓得很用力,饭座上有些汉奸更是像参加一场鼓掌比赛会一样,拼力地拍起来。尤其是坐在稍远处的葛明礼,大巴掌拍得像放二踢脚一样响,他多么希望玉旨雄一能在他拍巴掌时候看他一眼哪!   玉旨雄一显然很熟悉这一套,也很欣赏这一套,等都表演完了以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礼法向四周拜了一拜说道:“诸位先生们,女士们!诸位日满同寅们!先说明一下,敝人今天不说日语,也不用翻译,因为参加今天宴会的日系同寅,多数是‘满洲通’,能听懂满系语言,所以就把翻译那一层免去了。这样可以省去一半时间,大家也就可以早一点动筷,品尝盘中的美味佳肴了。   今天俱乐部为了体现日满协和的精神,特地为诸位请来了日满名厨,让大家享受一顿日满合餐。是几日满名菜应有尽有。日本的鸡素烧、沙西密。田不拉,满洲的燕窝、猴头、沙鱼翅,都管保做得香甜可回。你看,经敝人这一说有的同寅已经咽唾沫了……”   席间响起了一阵笑声。玉旨雄一是一个善于辞令的老政客,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讲什么话。他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讲话。没等大家笑声停下,他又说了一句,“而且宴席还遵照日满两国的风俗习惯,日本菜上单数,满洲菜上双数,让同寅们皆大欢喜。”   又是一阵笑声。   “好了,闲言叙罢,书归正传。”玉旨雄一摆了摆手说,“今天是日满俱乐部成立的喜庆日子,我们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日子呢?又是游艺,又是演戏,又是夜宴……就因为它体现了一种精神。请诸位试想一下,自满洲建国以来。为什么诸事进展得如此之神速,是天时乎?是地利乎?答日皆非也。实乃日满协和,一心一德,共存共荣,亦即古人所倡人和之所致也。”   玉旨雄一得意扬扬,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一通以后,又笑了笑说:“敝人每唱王道乐土之颂歌,都免不了要说些文绉绉的话,习惯养成,很难改变,还得请诸君原谅。”   一阵笑声过后,他又接着说道:“人和,是胜利之本源。而我们这日满俱乐部,就是人和精神的具体写真,这就是我们如此看重今天这纪念日的主要原因。”   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的纪念活动,真是一次盛会。使这次盛会更加添色的是北方剧团的先生小姐们的精彩表演。他们是满洲帝国的真正艺术家,他们完全可以东渡日本海,到友邦之国去出演。但是出演的节目内容要改换一下。就是在满洲国出演,敝人也建议你们要把节目内容换一换。”   全场的空气立刻变了,笑声没了,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尤其是北方剧团的演职员们,更都精神紧张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却一点也不紧张,他甚至还轻松地笑着说:“换什么内容呢?那很多呀!譬如敝人方才说的‘人和精神’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内容呀!当然这不是三国时代刘备的‘人和’,这‘人和’要充满新时代的精神,那就是日满提携,共存共荣的‘人和’。这‘人和’给满洲帝国带来无限的幸福和希望,是应该大书而特书的。   所以我建议作家塞上萧先生——塞上萧先生来了吧?”   玉旨雄一刚一发问,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何占鳌马上往前迈了一步,指着第二桌上的塞上萧说:“来了,那位就是。”   玉旨雄一向塞上萧微笑着点了点头,塞上萧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   玉旨雄一仍然毫不介意地微笑着说:“塞上萧先生是非常有写作才华的满洲作家,就像柳絮影小姐是非常有表演才能的满洲艺术表演家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度合作,继《茫茫夜》之后,写一出、演一出沤歌王道乐土的话剧,它的名字应该叫《朗朗天》,就是让朗朗的青天覆盖着无边的王道乐土的意思。关于这意思,我还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现在,在这即将开始的酒席筵前,不宜再多谈这严肃的内容了。是呀,有的先生已经等不得了,诸君看……”说到这里他一指和他同桌的哈尔滨市特务机关长小原松太郎说,“小原君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生鱼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静默好久的宴会厅又发出了笑声,小原松太郎那黄面饼子一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好像连那剃得溜光的秃头都红了,他极为尴尬地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日本话,又惹得玉旨雄一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止住以后,玉旨雄一举起酒杯说:“好了,敝人也等不得了。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日满亲善,一德一心,共存共荣而于杯!为日本天皇陛下,满洲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而干杯!”   人们往起一举酒杯的时候,吹奏乐队的乐声又起来了,但这次声音和方才不同了,原来在小号的喇叭口上都塞上了弱音器,又增添了一些吉他等轻音乐的乐器。   干杯以后,整个宴会厅里立刻嗡嗡起来,让酒让菜的声音从每张桌子上传出来。   玉旨雄一又喝了一口日本清酒,转对柳絮影说:“今天我们家庭的主要成员都看了柳小姐演的戏,除了敝人和内子之外,还有我的侄子,他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对中国和满洲都有很深的感情,我介绍他和柳小姐认识一下吧。”   还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雄一就向第二桌一招手喊道:“一郎,你过来。”   玉旨一郎应声走过来了。   柳絮影这时才发现玉旨一郎也来了,她当然认识他,他给她家留下的一百元钱,她还分文未动地保存着呢。她对这个神秘难测的日本人,充满了疑问,但并没有反感,尤其是听王一民讲了他的一些事情以后。这时,她见他走过来了,就站起来向他微笑着说:“义朗先生,好久不见了,您好?”她说的“义朗”是玉旨一郎到她家去的时候的化名。   玉旨一郎也神秘地微笑着点点头说:“柳小姐,您是几时不当小学教师,改行当演员的?”   这个“当小学教师”的话,也是玉旨一郎到柳絮影家去的时候,柳絮影临时编的,想不到他还记得。现在旧话重提,柳絮影不由得脸一红说:“还用改行吗?什么职业不都包括在演戏当中。”   柳絮影的妙语说得玉旨一郎笑起来。   这时准备给他们介绍的玉旨雄一却被他俩给弄糊涂了,他眨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已认识?”   没等柳絮影答话,玉旨一郎抢先说道:“柳小姐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我曾经向她请教过小学教育中的问题。”   玉旨雄—一听笑道:“好,好,想不到你们还是同行,今后一郎要多多请教您呢。”   柳絮影看看玉旨一郎,玉旨一郎又神秘地笑了,柳絮影也忍不住笑了。   玉旨一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这时,乐队又换了一支乐曲,一个打扮得非常妖冶的中国歌女站在高台上,双手握在一起,捧在高高隆起的乳房前,淫声荡气地唱道:早行乐,早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说。   天翻地覆君莫管,花前月下尽消磨。   喝两杯美酒,唱一曲短歌,这个歌女是新从上海到哈尔滨来的,名叫陈丽宝。   她专唱那些颓废淫靡的小调,《早行乐》就是她的拿手歌曲之一,是她把这首享乐至上的歌曲由十里洋场带到这东方小巴黎来的。她演唱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充分发挥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古老音乐“理论”,形成了她的独特演唱方法。当她的歌唱到了高潮的地方,人们都被吸引得侧耳倾听的时候,她会突然把脖子往前一探,把声音猛往下一收,音量收到最小的限度,就像俯身在你耳旁边说悄悄话一样。如果这首歌曲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她于脆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光看她那鲜红的嘴唇上下翻动,而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时连乐队也不伴奏了,全场没一点声音,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她那张红嘴,想听而听不着,听不着又像听着了,就在这回肠荡气的时候,她又突然把脖子往上一扬,胸脯一挺,双手往起一伸,声音就像从喇叭里冲出来的一样,一下灌满全场,贯满每个人的耳朵,于是一个满堂彩轰然而起。不,叫满堂彩并不准确,因为那喊声里充满了怪声的叫好,扯着嗓子的嗥叫,野兽一样的嘶鸣,还有跺地板的,拍椅子坐席的,把两个手指头插到嘴里吹口哨的,甚至还有往空中抛橘子皮,扔帽子的。一阵疯狂过去又来一阵。陈丽宝像一针超级吗啡一样,麻醉了好多哈尔滨青年的神经。今天,日满俱乐部花重金把她请来了,要给这些日寇、汉奸们也注射一针。这些老政客本来都是一些酒色之徒,经她用那种特殊的演唱方法一刺激,那浑身的肥肉立刻轻了几十斤,有的竞跟着那乐曲的节奏抖擞起来。   他们的表现形式当然不会像剧场里的青年那样跺地板,吹口哨。青年的特点之一是有多少热量就放多少,有时甚至放过了头。而老家伙则讲究留有余地,他们把劲头憋在心里,憋得大肚子直忽闪,憋得腮帮子直打颤,憋得手脚乱动弹,有的甚至像足球“越位”一样,越到了不应该越的地方,这我们在下一章里将要具体写到。现在先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个玉旨雄一吧。   54   玉旨雄一这个侵略者的头目可没有被陈丽宝的歌声迷住,他脑子里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他让何占鳌在二楼卢淑娟画画的那个房间里摆上几样精选的酒菜,放上两份杯盏,然后把作家塞上萧请去。他要利用暂短的时间和塞上萧进行闪电式的席间个别谈话。还是玉旨雄一先在那房间里等候着。当塞上萧被何古鳌引进屋里的时候,玉旨雄一冲何占鳌挥挥手,等何占鳌退出去以后,他马上热情地接待塞上萧。他像第一次和塞上萧见面一样,满面堆笑地对塞上萧让座,斟酒。尽管塞上萧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他还是笑着,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方才敝人在席间曾谈到要和塞上萧先生单独谈一谈,并且也讲了要谈的内容。现在这屋里只有你和我,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塞上萧凝视着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请谈吧。”   玉旨雄一仍然笑着说:“对您我是早就有所了解的,您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文我也经常阅读,譬如您前些时候写的那首吟咏《夜空》的诗,我就觉得很有味道,‘没了光芒,月去星藏’,很值得玩味呀!古人说‘诗人为情而造文’,那上的确寄托着您的真情啊!您同意敝人的看法吗?”玉旨雄一说完这句话,瞪着狡诈的小圆眼睛看着塞上萧。   塞上萧也注视着玉旨雄一,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阁下找敝人前来,就是要研究敝人这样的即兴式的小诗吗?”   “不,不。”玉旨雄一边笑边摇头说,“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敝人的意思是说对塞先生的大作不但经常拜读,还非常钦佩您的才华。所以方才才提出请您写一出《朗朗天》的新剧。您当然了解敝人为什么要在‘朗’字上做文章了。不,说敝人做文章是不对的,这文章要由您这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来做。我们现在可以谈定,只要您一动笔,敝人就要竭尽全力支援您,当您的后盾。您要什么条件都可以得到满足,剧本写成之后,还要有最优厚的奖赏,您可以名利双收。这就是我要找您单独谈话的全部要旨。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就请您举起杯来,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协和美酒。”玉旨雄一站起身来,将酒杯举向塞上萧。   塞上萧也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拿酒杯。他和玉旨雄一面对面地站到一块儿。